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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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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駱駝沒有在豬肉的滋味上做過多的糾纏,他的話鋒一轉,扯到賣豬上去了。賣豬誰不會呢?把豬趕到鎮上去,過了磅,收好錢,行了。可豬不是這樣賣的。老駱駝說,賣豬可有講究了。最大的講究就是喂,也就是最後的十天。在最後的十天裡,我可以讓它一天增加四斤的肉。你信不信?老駱駝說,豬肉七毛三分錢一斤,四斤肉,三四一十二,四七二十八,一天就是兩塊九毛二,十天就是二十九塊二!假如,我是說假如,十天以後我們要賣豬,第一天要幹什麼?老駱駝問,第一天我們要幹什麼? 端方不知道。十分茫然地望著老駱駝。老駱駝自問自答了,得給它打蟲子。老駱駝說,用一片敵百蟲,摻在豬食裡,讓豬吃下去,蟲子就沒了。打完了蟲子,讓豬歇一天。第三天,我們就要給它洗胃。洗胃其實很簡單,先給它吃大蘇打,到了第五天,再給它吃小蘇打,這一來豬的胃就洗乾淨了。為什麼要給豬洗胃呢?是為了讓豬有一個好胃口。讓它吃。胃一乾淨,豬就像發了瘋,拚了命地吃。吃多少,長多少。豬就是這樣一個好東西,吃什麼它都可以變成肉。現在,最關鍵的地方來了。吃什麼?吃什麼呢? 端方,還是我來告訴你。要把米糠,麥麩,玉米粉,青飼料放在一起,用水泡起來,這些都要提前預備好的。好好地漚,好好地曬,讓它們發酵。一發酵就有酒香了。到了添飼料的時候,再加上一把韭菜,豬就特別地愛吃。特別地愛吃。你想啊,一發酵就有酒精了,豬一吃就睡。其實是醉了。醒了再吃,吃了再醉,醉了再睡,睡了再醒,醒了還吃,吃了還醉,醉了還睡,睡了還醒,醒了又接著吃嘛。醉生夢死是最長肉的,十天的工夫,那就是四十斤的肉。端方,要得富,先養豬。如果我們的祖國豬和人一樣多,那我們的祖國將有多少肉?十天之內,國家必定富強。 端方對老駱駝佩服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假的。老駱駝就是豬狀元。在這樣的一個轟轟烈烈的年代裡,老駱駝不聲不響的,悄悄地變成了豬狀元。要不是來到養豬場,端方再也沒有料到王家莊還有這樣的人物。老駱駝不簡單呢。 「老菜籽,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把豬當人。」老駱駝說。 但端方對老駱駝的崇敬沒有能夠持續下去,端方受不了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在每一個夜晚,端方差不多都是在老駱駝的說話聲中睡著的。老駱駝一開口就是豬,最後閉口的還是豬。只是豬,永遠是豬,沒有別的。端方以為老駱駝會用一兩個晚上把豬講完,然後,說點別的。老駱駝沒有。在豬這個話題下面,老駱駝刹不住車了。豬是廣博的,深邃的,永遠也沒有講完的時候。總之,一到了晚上,端方就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豬圈裡,他成了豬學生,而老駱駝則成了豬老師。豬不再是豬,豬是一門課,是語文、政治、數學、物理和化學,永遠也沒有講完的那一天。豬居然還會生病,真是奇了。它會消化不良。它會便秘。它還得肺炎。豬還容易脫肛。豬很容易風濕。豬也會流產。月子坐不好就會得產後瘋,那就很危險了。你看看,老駱駝說得沒錯,這哪裡是豬,簡直就是人哪。 豬的故事還真的來了。老駱駝所飼養的一隻小母豬終於不吃食了。這頭小小的黑色的母豬是老駱駝的心肝寶貝,老駱駝說,它特別的「標緻」。今年開春的時候獸醫本來想把它和別的豬一起「洗」了的,老駱駝沒捨得。所謂「洗」,說白了就是「騸」,只不過公豬才說成「騸」,而母豬則要說成「洗」。老駱駝沒有「洗」它,這會兒這只嬌滴滴的小母豬到底來情況了,它不吃,不喝,文靜了,嫵媚得像一個待嫁的新娘,從此陷入了無邊的思戀。幸虧它的前腿太短,要不然,它一定會用它的前腿托住下巴,做出此恨悠悠的樣子來。到了第二天的上午,這個可憐的新娘到底把持不住了,露出了蕩婦的本來面目。它再也不顧了體面,開始喊,拚了命地喊。尖銳的、卻又是磅礴的情欲像一把刀,在它的體內攪動,血淋淋地疼痛。可憐的小蕩婦被情欲折磨得死去活來,身後的「那個」也紅腫了。可別的豬都是「騸」過的,或「洗」過的,所以,它們並不知道它的情況。它們不知道它們的朋友有多難受,一個一今都冷漠得很,只顧了吃,只顧了睡,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哪怕趴在它的身後給它一點安慰也好哇,它們就是沒有。端方望著小母豬,因為沒有經驗,手足無措了,只好問老駱駝,「怎麼辦呢?」老駱駝並不慌,任憑小母豬聲嘶力竭,就是不理它。直到第三天的上午,老駱駝才把小母豬打發上了船。這時的小母豬差不多已經是精疲力盡,還想喊,沒有力氣了。只剩下嬌喘微微,而一雙眼睛也已是欲開還閉。它深深地思念著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心上人。老駱駝順手給了端方兩塊錢,說:「你帶它到中堡鎮去一趟吧。日她的娘,給人家睡,還要給人家錢,日他的娘!」 中堡鎮,多麼的開闊,多麼的壯觀。由於它面臨著蜈蚣湖,面對著闊大的水面,這一來它就有了一個整體的視角,生出了全景式的縱橫,先聲奪人了。它青色的、浩浩蕩蕩的屋頂現在就鋪排在端方的跟前,青磚和細瓦是多麼的縝密,嚴絲合縫,絲絲人扣,正是這樣的絲絲人扣構成了一幅巍峨的景象,規範而又參差。中堡鎮太古老了,每一座瓦房都有了上百年或幾百年的歷史,很舊了。但是,舊歸舊,有來頭。舊得大氣,敦實,有底子,俏麗而又恢宏,真的稱得上氣象萬千,是煙波浩淼的氣派。偶爾也有幾處新砌的房屋,那個很好辨認了,一律是絳紅色。那些有限的、近乎破敗的絳紅雖然局促,可是,在一大片的青磚灰瓦的中間,憑空添出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思,成了點綴,有了亂中取勝的跡象,突然勃發出了不講道理的生機。中堡鎮其實並不是很大,只是一個小小的鎮子,然而,對於從來沒有見過世面的端方來說,它太大、太豪華了,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城市,足以激發起端方的自豪與自卑。說自豪,是因為端方好歹在這裡生活過兩年,多少有些瓜葛;說自卑,端方畢竟不是中堡鎮的人哪。對中堡鎮,端方的心裡有愛恨交加的兩種心跡。真是矛盾了。說起來端方高中畢業也才僅僅幾個月,換句話說,端方離開中堡鎮也不過剛剛幾個月,可是,端方畢竟是一個鄉下人,他的告別其實就是永訣。因而,端方的回歸是激動的,悵然的,心緒難平的,有了難以表達和歸納的複雜。恍如隔世。 給小母豬配種並不費事。交了錢其實就完事了。配種站的小夥子手腳很麻利,端方幫著他,把小母豬抬到架子上去了。所有的種豬都騷動起來。小母豬的叫聲和氣味刺激了它們,它們把自己的前腿架在了圍欄上,馬一樣立起了身子,大聲地嚎叫。仿佛在說:「讓我來,讓我來!」一頭公豬到底得到了機會,它流淌著口水,一路狂奔過來。由於體重太大,慣性太大,這條種豬在小母豬的身後沒有收住身子,四條腿一起撐在了地上,滑出去好遠。泥土都刨開了,留下了深深的爪印,這才刹住了車。老公豬火急火燎,回過身來一躍而起,趴在了小母豬的背脊上。在配種站小夥子的輔助之下,它找到了目標。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下好了。安穩了。可它的安穩是假的,雖然龐大的身軀是靜止的,架在那裡,可看得出,它對自己的本職工作有火一樣的熱情,一點也不懈怠。它趴在小母豬的背脊上,夾緊了屁股,連尾巴都收得緊緊的,末端卻又是翹著的,像一尊雕塑。可它到底不是雕塑,渾身的肌肉還是活的,在顫動。它在努力。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來了。端方正對著公豬,蹲下身子,點上了煙鍋,眯上眼睛,慢慢地抽,慢慢地看。足足花了兩袋煙的工夫,種豬下來了。一下來就改變了態度,神態安詳得很,澹泊的樣子,有了與世無爭的氣度與胸懷。就是近乎虛脫,步履也鬆懈了,十分緩慢地返回了豬圈。端方收好煙鍋,幫著把小母豬從架子上抬下來,抬下來的小母豬同樣安靜了,有些害羞,是那種心安理得的害羞。因為了卻了心願,安穩得近乎沒心沒肺。端方把小母豬趕回到船上,小母豬臥在那裡,下巴枕著自己的兩條前腿,是幸福的時光。它在追憶似水年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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