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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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在養豬場住下來了。其實,端方來養豬,倒不是臨時的決定,經過深思熟慮的。最根本的緣由是端方不想呆在王家莊。想走。可是,又能到哪裡去呢,只能到養豬場了。自從三丫走了以後,端方在王家莊其實就呆不下去了。端方每天都要面對許多人,面對許多問題,其實每一次都是拷問和審訊。王家莊的人有一個特點,尤其是那些長輩,他們熱心,關切,好奇,總是喜歡問。追根挖底地問。你要是不把你的事情告訴別人呢,那就是你不厚道了。別人在關心你,抬舉你,你必須回答。可端方實在沒有那麼多的東西可以回答,有些事情也是不好說的,怎麼辦呢,最妥當的辦法就是躲開。可王家莊就是這麼小的一塊地方,你能往哪裡躲?想來想去,端方想到了養豬場。養豬場是個好地方,雖說離村子不遠,可好歹隔了一條河,最關鍵的是,四周都沒有住戶,也就沒有那麼多的嘴巴了。豬是有嘴巴的,可豬的嘴巴只會拱地,不會拱人的心。這一來就省心了。端方來養豬還有更深的一層緣由,主要還是為了當兵。端方自己也知道,高中畢業這麼長的時間了,在村子裡卻一直沒有「表現」,這總是一個缺陷。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來到養豬場,髒活和苦活都幹了,將來「政審」的時候總歸是個便宜。好歹是一個亮點。反正離徵兵的時間也不長了,就是再苦,再髒,熬過去也就完了。總之,是利大於弊的選擇。 養豬場蠻小的,說是「場」,其實也就是三十來條豬。一大半是雜交的約克夏,剩下來統統是新淮黑豬。比較下來,端方喜愛的是那些白色的約克夏。約克夏體態相當的昂揚,正面看過去,前胸的那一片特別地開闊,剽悍,能夠看得見它們的豪邁。比較下來新淮黑豬就齷齪多了,樣子十分的猥瑣。最要命的還是新淮豬的兩隻大耳朵,大得出奇,軟塌塌的,耷拉在那兒,一步三晃蕩。一旦靜下來了,卻遮住了眼睛,樣子就有些怪,鬼鬼祟祟的。再看看約克夏的耳朵吧,小的,在陽光下面呈現出半透明的狀態,一有風吹草動就支楞起來了,一閃一閃的,像馬,像矯健的貓科動物。當然了,最大的區別還不在耳朵,在腹部。約克夏的腹部扁扁的,平平的,收著,多了幾分的俊朗與威武。新淮豬呢,它們的肚子可不講究了,特別的大,特別的松,髒兮兮的全是褶皺,仿佛一大堆的抹布。由於新淮豬的背部凹下去一大塊,這一下更糟糕了,它的腹部一直掛到地面,一旦行動起來,雙排扣的奶子就拖在地上,和屎尿攪拌在一塊兒,邋遢得要了命。 端方喜歡約克夏,那好吧,老駱駝和端方就做了簡單的分工,所有的約克夏都歸端方。兩天沒到,端方算是明白了,所謂養豬,就是給它吃。因為豬是人餵養的,它的習性和人也就有了幾分的像,一天也要分成三頓。別小看了這一天三頓,麻煩大了。豬可不是人,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碗,充其量也就是兩大碗。豬不是這樣的,一門心思全在吃上頭。到了吃的時候,它就像打仗,把它的嘴巴一股腦兒埋在豬食裡,吞一口腦袋就要抖一下,再吞一口,再抖一下,然後,閉著眼睛慌亂地咀嚼。一頓就是一大桶。一天三頓,你就一擔子一擔子地往豬圈裡挑吧。可麻煩的並不是豬的吃,而是豬的拉。豬這個東西拉起屎來實在是太放肆,什麼時候想拉什麼時候拉,想在什麼地方拉就在什麼地方拉,一拉就是一大堆。你要是不給它打掃,好嘛,它就在自己的屎尿裡頭睡,它才不管呢,還涼快呢。端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豬的髒,你剛剛給它打掃乾淨,他就給你擺攤子,東一攤,西一攤。端方便打,用手裡的扁擔揍它們,把它們揍得像馬駒子,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老駱駝看見了,心疼了,說:「端方,可不興這樣。」話說得並不重。但是,意思全到了,有了情感的色彩。他對豬的愛惜可以說溢於言表了。端方不是不想偷懶,可實在是偷不起來,老駱駝的豬圈就在旁邊,一比較,差距就出來了。老駱駝自己髒兮兮的,可他的豬圈則永遠乾乾淨淨。掃完了,再用水沖,都可以擺酒席了,都可以作新房了。老駱駝還有老駱駝的理論,說養豬就如同小媳婦帶孩子,會「喂」不算,把奶頭子放進嬰兒的嘴裡,誰不會呢?關鍵是會「端」,會「把」。所以說,「傻媳婦會喂,巧媳婦會端」,就是這麼一個道理。這麼一來端方的勞動量就大了,剛剛挑過豬食,喂完了,還得再挑,挑水,沖豬圈。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榜樣的力量也是殘酷的,老駱駝一聲不響,硬是給端方樹立了一個殘酷的榜樣。三四天下來,端方的肩膀腫了。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人不好伺候,豬就好伺候了?一樣。有嘴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 因為每天要打掃豬圈,端方只好買了一隻煙鍋。豬圈裡的氣味實在是太沖了。點上煙,好歹能緩一緩。可紙煙端方是抽不起的,那就買一隻煙鍋吧。端方才二十歲出頭,叼著煙鍋,看上去老相了。然而,也只好這樣了。加上不刮鬍子,二十歲的端方一下子就老了十歲。 白天裡忙完了,到了晚上,端方就和老駱駝住在茅棚裡了。端方發現,也許是和豬相處的時間太長了,老駱駝便有了一些豬的習性。比方說,喜歡呆在牆角。比方說,在他沒事的時候,喉嚨裡總要弄出一些聲音,平白無故的哼唧一聲。尤其到了吸旱煙的光景,老駱駝先要蹲下來,把背脊靠在牆角上,然後,點上火,慢慢地吸。吸一口,「嗯」一聲,再吸一口,再「嗯」一聲。聽上去很像豬。除了哼唧,老駱駝就不怎麼說話。老駱駝是不愛說話的,這一點有點像顧先生了,也是一隻悶葫蘆。然而,端方錯了。這一次端方錯大了。老駱駝不是一隻悶葫蘆,他愛說,是個碎嘴,是個話簍子。噦嗦得能要人的命。前幾天他不說話,是因為和端方不熟,也許還在暗地裡考察端方。現在,四五天下來了,看見端方挺老實,老駱駝的情形說變就變,一下子打開了他的話閘子,沒完了。 端方,你聽我說。老駱駝把馬燈掛在了牆上,終於開口了。老駱駝說,這個豬啊,頭緒多了,學問大了。老駱駝說,看上去它們都是豬,一樣,其實呢,它不一樣。各地的豬都不一樣。江蘇主要是新淮豬,黑色的,屁股上有一點白花紋,這是它的標誌。上海呢,則是上海白。北京有北京黑。而山西就成了山西黑。浙江的卻是浙江中白了。遼寧呢,遼寧有新金縣的新金豬。新金豬是黑豬,可是,它的鼻尖、尾尖和四肢的下部都是白色,這一來我們就把它叫做「六白豬」。再向北,可就到哈爾濱了。哈爾濱的豬也是白色的,當然就叫哈白豬了。端方閉著眼睛,腦子裡一下子就出現了一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地圖,幅員遼闊。這是豬的版圖,是豬的歷史地理。可老駱駝並沒有局限於中國,在豬的話題下,他開始放眼世界了。老駱駝說,端方你可不知道,其實外國人也養豬。丹麥,知道的吧,它就有蘭德瑞斯白豬。我們豬圈裡的約克夏,它的老祖先其實在英國,後來呢,英國人把它帶到了澳大利亞,再後來,它不遠萬里,來到了中國。美國人也養豬,最著名的有兩個品種,杜洛克,漢普夏。還有比利時的皮特蘭。還有加拿大的拉康比。多了。端方睜開眼,坐了起來,望著對面的老駱駝,盯住了他。這個人他不認識了,這個人是誰呀?端方以為這個養豬的老頭連一個字都不識的,居然是個學問家呢。還一嘴一個丹麥,一嘴一個澳大利亞。這些外國的國名從老駱駝的嘴裡冒出來,太嚇人了。像做夢。這個人是老駱駝麼?老駱駝的身子靠在馬燈的底下,在牆上蹭了幾下癢,詭秘地笑了。老駱駝小聲說:「我在縣城裡學過。」 老駱駝在一九五七年到縣城裡學過養豬,那時候人民公社剛剛成立。話題扯到了一九五七年,老駱駝的話又多了。——那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老駱駝說,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是兩個大饅頭,比拳頭還要大,一個星期還可以吃一回豬肉。說起豬肉,老駱駝舔了舔嘴唇,話題又岔開了。——這豬呢,就是吃的。豬身上每一塊地方都能吃,哪一塊最好吃呢?端方你肯定不知道。讓我來告訴你。小母豬屁股後頭的,那個,尾巴下面的,那個,知道了吧,哎,就是那個。最好吃。我知道你沒有吃過。可我吃過。好吃啊,好吃。端方哪,別看我們天天養豬,我們反而吃不上豬肉。我已經四年沒嘗過豬肉的滋味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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