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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孔素貞找到了王世國,她要做佛事。她要為毛主席超度。她要為毛主席好好念一念《金剛經》。王世國響應了。零點過後,他把沈富娥、盧紅纓、楊廣蘭、于國香她們召集起來了。他們上了一條船,劃出去四五裡的水路,就在船上,他們擺開了水陸道場。到底是秋夜的水,有一種凝稠的、厚實的黑,在無聲地流。他們沒有木魚,沒有磬,但他們是有創造性的,最關鍵的是,一顆心虔誠了。他們就敲船。咚咚咚咚的,聲音傳得相當的遠。不過沒事的,安全。他們跪在船艙裡,面對著天上的北斗星,磕頭,燒紙,焚香。他們要為毛主席化錢,不能讓主席在那邊受窮。毛主席一定能收到他們的這一番心意的。只要在北京中轉一下,就收到了。他們在頌經。他們相信,在他們的祈禱聲裡,毛主席赤著腳,踩著蓮花,正在向極樂世界去。二十年之後,他老人家一定還會網來,回到中國,回到北京,回到王家莊,領導人民過上天女散花的日子。一想到這裡他們就難過了,但是,是那種滿懷著希望的難過。一個個的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來。

  第一天的一大早,許半仙就把最新的動向彙報紿了吳蔓玲,吳蔓玲沒有說話。搞封建迷信當然是錯誤的。但是,這一次它的主題沒有問題,在大方向上,還是正確的。吳蔓玲難辦了。有些事情,做領導的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是處理好呢,還是不處理好呢?一旦知道了,做領導的反而左右為難。吳蔓玲第一次列許半仙拉下了臉來,發了脾氣,她不耐煩地對許半仙抱怨說:

  「不要什麼事情都討來報告!」

  第十六章

  秋天的第一場雨特別地長,嘀嗒了四五天,大地一下子就被這場秋雨澆透了,澆涼了。涼下來的日子實在是好,爽啊,連喘氣都特別地順暢。返晴之後的天空一下子高了,清澈得像驢子的眼睛,傻傻的,仿佛很多情,其實什麼也沒有。萬里無雲。偶爾有一兩片羽毛一樣的雲,它們掛在遠處,靜止不動。可以想見,高空沒有一絲絲的風。再偶爾還有一群雁,它們在飛,不停地變換飛行的陣形,由「人」變成了「一」,又由「一」換回到「人」。它們並不匆忙,是早早地有了打算的樣子,所以能按部就班。而王家莊的大地上就更加安逸了,巷子裡鋪滿了稻草。連續幾天的秋雨把家家產戶的草垛都淋濕了,好不容易放晴,就必須把它們曬乾,這一來整個王家莊都是金色的了。稻草在秋日的照耀下發出了特別的氣味,有些香,還有些澀,王家莊就籠罩在這樣的氣味裡。聞上去叫人懶。當然,那些雞是開心的,它們低著頭,在稻草上尋找一些剩餘的稻穀,不用爭,也不用搶,各自守著各自的地盤,這裡啄一口,那裡啄一口,自得其樂了。

  沈翠珍提著丫叉,一直在家門口的巷子裡翻草。太陽掛在頭頂上,但秋日裡的太陽畢竟是秋日裡的太陽,不那麼堅決了,有了恍惚和馬虎的意思,照在身上格外的爽朗。往常翻草這樣的活計總是由紅粉來做的,可紅粉這丫頭哪裡還指望得上,不指望了。等把紅粉嫁出去,沈翠珍想,真的要好好歇上幾天了。今年的這一年不尋常,太不尋常了,什麼事都趕上了,一件接著一件,就像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一樣。是個凶年哪。太不省心、太不順遂了。最愁人的還是端方。自打麥收的時候起,沈翠珍就一直在張羅他的親事,眼見得秋天都過來了,沒有一點頭緒。沒頭緒也就罷了,還鬧出了三丫這一出。哎,作孽呀。別看端方的條件這樣好,他和三丫這麼一鬧,往後的事還真是不好說了。還是先放一放吧,不能急。等三丫的事慢慢地淡了,再往下說。這會兒給他提親,再有肚量的姑娘也不會答應的。

  沈翠珍一邊翻草,一邊想著端方,一抬頭,卻看見端方從家門口出來了,一手夾著草席、一手提著網兜,是要出門的樣子。沈翠珍扶住了丫叉,望著端方手裡的家當,有些不明就裡,站在那裡等。等端方走到跟前,沈翠珍把他叫住了,問:「這是做什麼呀?往哪裡去?」端方立住腳,甕聲甕氣地說:「我搬到河西去。」沈翠珍說:「搬到河西去做什麼?」端方說:「我去養豬。」沈翠珍說:「你這是發的什麼癔症?」端方不看他的母親,也不理她了,兀自走人。沈翠珍喊了一聲,說:「你給我站住!」端方就像是沒有聽見,腳底下拖了一長串的稻草。沈翠珍望著端方的背影,急了,硬是弄不明白端方究竟要幹什麼。他做什麼不行,偏偏要去養豬。養豬當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終究不體面,主要是沒有一個好的口彩。將來介紹對象的時候,人家問起來了,你們家兒子是幹什麼呀?養豬!怎麼說得出口哇。沈翠珍一把丟下手裡的丫叉,身邊的老母雞們一哄而起,嚇得飛出去好幾丈。她追上去,說:「端方!」可端方的身子已經在巷口拐彎了。

  端方來到河西,鑽進了養豬場的茅草棚。就在老駱駝的對面,架起了一張木板床。老駱駝五十好幾的人了,駝背,後背上拱起來好高的一大塊,村子裡的人都喊他「老駱駝」。老駱駝還有一個特點,一臉的雀斑,像灑滿了菜籽,所以,有不少人也喊他「老菜籽」。其實「老駱駝」和「老菜籽」都不是什麼好聽的稱呼。可老駱駝這個人有意思了,他是有忌諱的,他認可「老菜籽」,卻不喜歡人家叫他「老駱駝」。也許正因為這樣,大部分人就格外堅決地喊他「老駱駝」,反而不喊他「老菜籽」了。

  端方當然是一個例外,因為剛剛來,端方對老駱駝禮貌有加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菜籽」。端方架好了床,鋪上草席,躺下來,試了一下硬軟,挺好,坐起來了,微笑著打量老駱駝。老駱駝蹲在地上,認認真真地吸著旱煙,一點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也就是說,一點也看不出是歡迎端方還是不歡迎端方。說起來老駱駝這個人還挺不一般的,有家有口,是兒女雙全的人,像他這樣的人能在養豬場一呆二十年,其實不容易。當然了,老駱駝的老伴死得早,四十來歲就歿了。事實上,女兒出了嫁,兒子成了家,老駱駝就一直把養豬場當作自己的家,一心都撲在豬的身上。老駱駝和兒女們從來不走動,各自過各自的日子。這麼多年了,他就一個人過。日子過得也蠻好,白天一個太陽,晚上一個月亮,白天三頓,夜裡一覺,一五一十,挺順當。好在老菜籽的腰板好,身子骨硬朗,和兒女們不來往,也沒什麼,不來往就是了。老駱駝還沒到需要兒女們端屎端尿的那一步。只要有豬,老駱駝就能夠自得其樂。想起來了,早些年老駱駝還做過全縣的「養豬能手」呢。老駱駝和兒女們處不來,不等於他和豬就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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