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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勤勞的父子終於把大瓦房上的瓦花清除乾淨了。老漁叉從房頂上下來,點上了煙,再一次端詳他的大瓦房了。剔除了瓦花,火瓦房更像大瓦房了,像新的,一磚一瓦都露出了它們本來的面目,格外的波俏。招人喜愛呢。

  老漁叉坐下來了,他讓興隆給他端水。老漁叉一邊抽,一邊喝,一邊聽著哀樂,一邊瞅著房子。是知足的樣子,喜上心頭的樣子。是憂戚的樣子,滿腹狐疑的樣子。同時還是踏實的樣子,九九歸一的樣子。說不好。

  臨了,老漁叉把水喝乾淨,把嫻鍋放在了凳子上,整理了一遍衣褲,再一次上房了。上房之後老漁叉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爬到了最高處,在屋脊上,站立起來。放開眼,王家莊就在他的眼底了。他把王家莊打量了一遍,是一個又一個屋脊。不同的是,那是茅草的屋脊,醜陋而又低矮。老漁叉居高臨下了。

  居高臨下的滋味很好,真是很好。好極了。老漁叉退下來一步,對著正北的方向,跪下了。他像變戲法那樣從口袋裡掏出了三根香,點著了,插在了瓦縫裡。老漁叉磕了三個頭。這個舉動特別了,而他的頭磕得又過於努力,在額頭和瓦片之間發出了金屬般的音響。一陣風把哀樂的聲音吹了過來,是一陣猛烈的悲傷。興隆在天井裡喊:「爹,幹嗎呢,下來吧。」其實興隆已經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了,只是沒有辦法,只能在天井裡轉圈。興隆看著老漁叉磕完了頭,伸出手去,撫摸著那些瓦。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是無比珍惜的樣子。摸過了,老漁叉在屋頂上站起了身子,沿著屋脊,在往西走。一直走到頭。興隆看見自己的父親挺起了肚子,大聲喊道:「於淨了!乾淨了!乾淨了!」這是老漁叉的這一生最後的三句話,就九個字。

  興隆沒有聽到。但興隆從父親劇烈的晃動當中看到了災難種種。興隆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發現父親直挺挺的,腦袋朝下,一頭栽了下來。

  老漁叉沒有葬禮。埋莽得也相當草率。他的屍體被一張草席裹著,三兩下就完事了。這個怨不得別人,他死得太不是時候了。這個人真是不懂事,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死呢?你急什麼呢?晚兒天就不行麼?哪一天不能多死人哪。他的喪禮只能這樣,照好這樣了。所以說,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死相當關鍵,它比一個人在什麼時候生還要重要。會生不算本事,會死才算。吳蔓玲得到了老漁叉的死汛,特地把興隆叫到了大隊部。吳蔓玲交待說,因為「情況特別」,她希望老漁叉的喪事「簡單處理」,希望興降能夠「顧全大局」。

  興隆點了點頭。這一點其實是不用吳支書關照的,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興隆怎麼能替父親辦喪禮呢。不可能的。給老漁義斂屍的時候興隆的媽一直守在老漁義的旁邊,她望著老漁叉,不停地用於撫摸他的腦袋。可是興隆的媽突然跳了起來,跳一下拍一下巴掌。她一邊拍,一邊喊:「才好!才好!才好!」

  作為王家莊的中心,大隊部的重要性在這幾天的時問裡真正地顯示出來了。只要一有空,人們就自覺地來到了這裡,默默地站。卜一兩個時辰。尤其是夜晚。在通往大隊部的各個巷口,行人絡繹不絕。氣油燈把靈堂照得和白天一樣亮。氣油燈這個東西特別了,只有發生了特別重大的事情才會使用它,因而,它不只是燈,而是一個標誌,是事態重大的標誌,是形勢嚴峻的標誌。氣油燈燒的是最普通的煤油,然而,有一個很火的氣囊,打上氣之後,它的工作原理有點類似於焊槍。它的燈泡不是玻璃的,而是一個小小的紗布袋,在氣壓推動著煤油向外噴射的時候,小小的紗布袋燃燒起來,沒有明火,卻能夠發出耀眼炫目的光芒。大隊部的大門是敞開的,氣油燈的光芒沖出了門外,像一把刀,把黑夜劈成了兩半。左邊是黑夜,右邊也還是黑夜。刺眼的燈光使黑夜更黑。天更黑,地更黑,人們的臉更黑。漆黑。一個人就是一個黑色的窟窿。

  九月十五日下午,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追悼大會在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事實上,追悼大會的會場不只是天安門廣場,而是中國。是東北,西南,西北和東南,是長江與長城,黃山與黃河,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在哭,地在泣,山河為之動容,天地為之變色。五十六個民族低下了腦袋。這是中華民族最悲慟的一天,毛主席。他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他的離去,是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不可估撾的損失。不可估量,誰也不可估量。天下沒有這樣的度、量、衡。天是晴朗的,但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在下雨。淚飛頓作傾盆雨。

  王家莊的人們聚集在大隊部的門口,按照四個生產小隊,排成了整齊的隊伍,隨著商音喇叭裡的指令默哀或帶鞠躬。高音喇叭把北京的聲音傳過來了,此時此刻,王家莊和北京是一樣的,——人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和北京這樣靠近過,反過來說,人們從來沒有感覺到北京如此這般地無所不在。北京是水銀,具體無所不能的滲透能力。這種感覺雄壯了,巍峨而又恢宏。這種感覺使王家莊的人一下子振奮起來,心中充滿了勇敢和無畏:他們並不在王家莊,他們和全國人民一樣,都在北京。

  為了保證會議的純潔性,追悼會開始之前,吳蔓玲讓佩全對會場做過一次全面的清理。這是人民對自己領袖的追悼,一些人是不能參加的。吳蔓玲開了一份大名單,「王禿子」王世國,「孔婆子」孔素貞。「地不平」沈富娥。「臉不平」盧紅纓,「蛐蛐」楊廣蘭。「噴霧器」于國香,還有顧先生和王大貴等十四人從會議的現場被剔除出去了。吳蔓玲關照說,雖然把他們剔除了,但他們不許回家,他們必須在廣大人民群眾的「眼皮子底下」,否則。他們會「亂說」。「亂動」。

  把他們弄到哪裡去呢,這還難辦了。好在佩全想出了一個好方法。他找來了一條水泥船。把他們統統趕到船上去,隨後把水泥船劃到大隊部門口。就在水的正中央,拋下錨,水泥船四面不靠,停在那兒了。

  這樣一來好了。追悼會在岸上,而他們在水上。一方面。他們在,另一方麗,他們又不在。兩全其美了。十四個人把水泥船擠得滿滿的,該立正立正,該鞠躬鞠躬。都流了淚,一切整齊歸一,同時又有條不紊其實呢。複雜了。就說顧先生,顧先生對這一次的安排極度的不滿意。敢怒不敢言罷了。他怎麼可以和「這些人」在一起悼念毛主席呢?這是一個隆重的時刻,他不能和「這些人」在一起。可是,不在一起又能到哪裡去呢?頤先生只能哭。哭得格外地盡力,哭到後來,都有些纏綿了。顧先生的悲傷是孤獨的,顧先生的跟淚更是孤獨的。這一點王家莊的人很難理解了。對別人來說,毛主席只是幫著他們翻身、解放。可是毛主席對順先生的恩情就不只是這些,而是幫著他脫胎與換骨。顧先生是講精神的,講思想的。是毛主席把他這個封建主義和資產階級的雙重餘孽昇華成一個堅定的、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顧先生愛上了革命,愛上了暴動,愛上了打倒、推翻、抄家、發配和懲治。這裡頭有別樣的快樂,另一種幸福。這裡頭有精神的綻放。「這些人」哪裡能懂。王家莊的人知道什麼?他感受到了。毛主席對他有恩,他欠了他老人家的一份情。顧先生沒有別的,只想在追悼會的現場默默地表達他的感恩。可是,不能夠了。顧先生不只是悲傷,還有委屈。透過淚眼,顧先生遠遠地望著會場,會場上的橫幅就是他寫的,黑體字,再用剪刀把它們用心地剪出來,每一個都有方杌子那麼大。花了他整整一夜的工夫。橫幅上的字顧先生看得見,「沉痛悼念偉大領袖毛主席!」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中間畢竟隔了半條河,不是那麼回事了。顧先生傷心,比宣佈他是右派的時候還要傷心。眼淚是可恥的,可今天,顧先生忍不住,高音喇叭終於傳來了《國際歌》的旋律,顧先生最喜歡的就是《國際歌》的過門了,是一把長號,充滿了犧牲的激情,悲憫、莊嚴,沉鬱而又雄壯,仿佛號召人們一起去死。事實上,顧先生一聽到《國際歌》就想死。《國際歌》的旋律剛剛響起,顧先生的熱血沸騰了。他淚流滿面。來至了船頭,旁若無人,用俄語高聲喁道: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內爾

  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內爾

  就一定要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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