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
|
別看高音喇叭整天掛在那兒,不顯山不露水的,在這樣嚴重的時刻,它的絕對意義體現出來了。現在,它就是上級,它就是潛在的命令,它就是一切行動的指揮。為了保護高音喇叭的安全,吳曼玲提供了一個緊急方案,由吳蔓玲親自掛帥的「特別行動隊」就在當天晚上正式成立了。所謂的「特別行動隊」,其實是由王家莊的全體社員組成的,四個生產隊分成了四個組,王家莊立即變成了臨時的、非正式的軍隊。這個軍隊實行包乾制,每個生產隊保護線路的一個段落,再把這個段落細分成若干的小段落,每個人一小塊,這樣,在高音喇叭的沿線上,真正做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壁壘森嚴了。王家莊完全軍事化了,真的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說 的那樣,全民皆兵。軍事化在任何時候都是最穩妥、最有力的辦法。它是保障。眼下的吳蔓玲不僅是王家莊的村支書,同時也是王家莊的軍事指揮官。 高音喇叭傳來了上級的部署。依照上級的部署,王家莊在大隊部設置了靈堂。王家莊的人全體發動起來了,寫標語,紮紙花,做花圈。花圈沿著大隊部的內側擺了一圈又一圈,白花花的,中間夾雜著金箔和錫箔的光芒,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一來就斑斕了,喧鬧而又繽紛,把喪禮的氣氛烘托出來了,是無限熱烈的悲傷。高音喇叭裡重複播送著北京的聲音,還有哀樂。秋日裡燦爛的陽光憂鬱而又沉重。然而,不和諧的聲音還是出現了,王瞎子,這個在地震的時候表現就不好的五保戶,他的流氓無產者的習性還是暴露出來了,居然喝酒了。他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了一點酒,喝得滿面通紅,一身的酒氣。這個問題嚴重了,相當的嚴重。高音喇叭早就發出了通知,九月十五號要在天安門廣場召開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追悼會,在此期間內,中國大地上的任何一塊土地上都不允許開展娛樂活動。你王瞎子是個什麼東西?三天吃六頓,你快活的哪一頓?這樣的時刻你怎麼可以喝酒?當即被王家莊發現了,告發了,捆了起來,拉到了大隊部。 早在地震的時候吳蔓玲就打算「緊一緊」王瞎子的「骨頭」了,出於大局,吳蔓玲放了他一馬。對他寬大了。可王瞎子就是認識不到這一點。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硬是看不見一樣東西,那就是寬大的限度。這一次吳蔓玲沒有和他理論,直接叫人拿來了繩子,給他「緊骨頭」了。王瞎子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渾身都是麻繩,只留下了一顆腦袋,連兩隻腳都看不見了。「緊」好了,王瞎子被丟在了大隊部主席臺的下面。吳蔓玲發話了,「除了提審,十五天之內不許出來。」主席臺的上面就是毛主席的遺像,王瞎子當然知道把他關押在這個地方意味著什麼,噤若寒蟬,囂張的氣焰立即就下去了。 經過三十三人十一輪的嚴格審查,結論出來了,王瞎子的喝酒不是有組織的行動,不是有預謀的,完全是王瞎子個人的突發性的行為。說到底就是嘴饞。這就非常遺憾了。在這樣的時刻,王家莊的人們其實渴望一次戰鬥,渴望一次真正的較量,渴望一次你死,或者我活。問題是,這是有前提的,得有敵人。王家莊多麼渴望能夠像挖山芋、挖花生那樣,通過王瞎子這個突破口,一下子挖出一大溜子的敵人,發現一批,揪出一批,然後,再打倒一批。可惜了,沒找到。 老漁叉的尋找和挖掘是在噩耗傳來的那一刻停止的。他歪著腦袋,扶著大鍬的把手,認認真真地聽。聽到後來,老漁叉便把手裡的大鍬放下了,一個人點上了煙鍋,安安穩穩地蹲下了。當天夜裡老漁叉沒有折騰,整整一夜都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這個難得了。弄得興隆反而警覺起來,不敢睡了,就覺得老漁叉的那一頭要發生一點什麼,一夜都在等。可直到天亮的時刻老漁叉都沒有鬧出什麼動靜。興隆聽到了麻雀的叫聲,聽到了公雞的叫聲,閉上眼,踏踏實實地睡了。 一覺醒來已經臨近中午,興隆來到院子裡,老漁叉早已是一頭的汗。他不是在挖,相反,在填。他用天井裡的新土把一個又一個的窟窿給填上了。哀樂還在響,可興隆的心裡偷偷地樂了。這是一個好的跡象,父親無端端地病了,眼下又無端端地好了,這是可能的。不管他的心裡隱藏著怎樣的秘密,起碼,他的舉止正常了,有了向好的方向發展的一面。興隆拿起了一把大鍬,開始幫他的父親。只要能把院子填平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滿院子的新土堆積在那裡,那可是驚濤駭浪啊。興隆說:「不挖了?」老漁叉說:「不挖了。」興隆說:「不找了?」老漁叉說:「不找了。」興隆說:「這樣多好,多乾淨。」老漁叉說:「這樣好,乾淨了。」 填好了天井裡的坑,老漁叉搬出了一張凳子,坐下來了。在哀樂的伴奏下,老漁叉仰起頭,開始看天。他對「天」一下子有了興趣,著迷了,是那種強烈的迷戀,有了研究和探索的願望。他就那麼盯著,久久地盯著,一直盯著,仔仔細細地看。他的眼睛眯起來了,嘴巴也張大了,甚至,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他就這樣一門心思,對著天,看哪,看。還尋思。因為他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天空是「空」的,他在看什麼呢?想什麼呢?不知道了。老漁叉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沒有提問,也沒有答案。他就這樣空洞洞地看。對了,天空其實也不是空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太陽了。可太陽是不能看的。太陽從來就不是給人看的。 可是,老漁叉強了,偏要看。他盯上了太陽,只是一刹那,他的眼睛黑了,一抹黑,像一個瞎子。天空黑得像一個無底洞。老漁叉到底還是把目光挪開了,挪到他的三間大瓦房上來了。大瓦房也是黑的,仿佛一團墨,慢慢地,卻又清晰起來了,有了跋扈而又富麗的輪廓。它巍然聳立,放射出青灰色的光。老漁叉這一回看定了,他的大瓦房就在蒼天底下,天,大瓦房,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呢?沒有了。老漁叉望著那些瓦楞子,他的目光順著那些瓦楞子一條一條地往下捋,仿佛年輕的時候用手捋著女人的頭髮。瓦楞子凹凸有致,整整齊齊的,像新娘子的頭髮,滑溜溜地保持著梳子的齒痕。是的,梳齒的痕跡。興隆他媽嫁過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頭的水光,一頭的梳齒,妖媚了。老漁叉還記得新婚的那一夜,他望著自己的新娘子,只用了一眼就把新娘子摁倒了。老漁叉拉開了她的棉褲,連上衣都沒有來得及脫,他就把他的傢伙塞了進去。 老漁叉急死了。要知道身子底下的新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哪,她被王二虎睡過了,差一點就成了王二虎的「小」,只不過王二虎命短,沒有來得及罷了。被王二虎睡過的新娘子給了老漁叉無限的欣喜,他喜歡的就是這個,著迷的就是這個,他最想睡的就是「被王二虎睡過的」。他一定要弄清楚,被王二虎睡過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滋味,他要嘗嘗。要是細說起來的話,自從給王二虎做幫工的那一天起,老漁叉就立下了一個宏偉的人生目標,他要做王二虎。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樣吐氣、呼吸,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樣走路、說話,他更渴望像王二虎那樣吃飯、睡覺。誰也沒有想到,土改一到,生龍活虎的王二虎就「改」成了一具無頭屍,他的三間大瓦房就「改」成自己的了,太簡單了,太神奇了,都不敢相信。卻是真的。現在,老漁叉又要睡王二虎睡過的女人了,他老漁叉不是王二虎又是什麼?他老漁叉不是王二虎又是誰?上天有眼哪!新婚之夜老漁叉一夜都沒有合眼,他在操王二虎睡過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操。操累了,歇歇,再操;操渴了,喝點水,還操。 這是怎樣的滋味,怎樣的酣暢,怎樣的翻身與怎樣的解放!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新郎好喜歡!他要天天操,月月操,年年操。老漁叉硬邦邦的,在新娘子的大腿之間迅速地摩擦,不停地進出。他氣喘吁吁地問他的新娘:「他厲害,還是我厲害?」新娘子咬緊了牙關,不說。不說就打。老漁叉騰出手來,連著批了新娘子七八個耳光,新娘子被打怕了,小聲說:「相公,他不行的,是你厲害呀!」老漁叉一聽到這句話身子就直了,挺在那兒。他幹不下去了。要射。他大喝了一聲,竭盡全力地射了。一滴都不剩。老漁叉在新婚之夜打完了最後一顆子彈,打完了,天亮了。東方紅,太陽升,老漁叉哭了。他軟綿綿地捶著床板,對著新娘子的兩隻奶子萬分委屈地說: 「個天殺的,我可沒積什麼德,我老漁叉怎麼也有今天哪!」 老漁叉望著他的大瓦房,突然發現了一個意外,瓦楞子的中間長出了許多瓦花來了。這些瓦花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呢?老漁叉想,想不起來。想必很久了。不是三年五載的事情,平日裡沒有留意罷了。這些灰色的瓦花特別地茁壯,如果把整個屋頂看成一座山坡的話,那可是漫山遍野了。老漁叉想起來了,他剛剛住進來的時候這三間大瓦房還是新的,他把每一塊磚頭和每一塊瓦都看過了,瓦楞子裡頭並沒有瓦花。現在怎麼就有瓦花了呢?不該有。 老漁叉決定拾掇拾掇。老漁叉叫過興隆,讓他去搬梯子。興隆不解,問:「你要做什麼?」老漁叉回過頭來,目光銳利了,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力量。老漁叉說:「叫你搬,你就搬。」這樣的目光興隆再熟悉不過了,這是父親的目光,這是老漁叉的目光。這才是他的父親,這才是老漁又,霸道,果斷,常有理,永遠正確。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 興隆一陣欣喜,搬來了梯子,和父親一起爬到屋頂上去了。他們開始清理瓦楞子中間的瓦花。老漁叉再三關照興隆,手要輕,腳要輕,動作要輕。千萬不能把瓦弄碎了,一塊都不能碎。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