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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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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蔓玲說: 「三丫其實還是不錯的。起碼我認為,她還是不錯的。」 端方在黑暗中望著吳蔓玲,說: 「吳支書,不說這個了吧。」 吳蔓玲突然伸出手,在端方的胸前推了一把,脫口說:「還叫吳支書,再這樣撕嘴了!」 吳蔓玲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這樣的舉止,這樣說話的語氣,浮了,自己也吃了一驚。但真正讓吳蔓玲吃驚的不是自己的輕浮,而是輕浮所體現出來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像摁在水裡的一個西瓜,一不留神,頑強地、被動地,冒出來了。端方笑笑,說:「當然要叫吳支書,不能沒大沒小的。」吳蔓玲這一次沒有再說什麼,她其實是想說的,但是,不能夠了。她是知道的,這個時候再說話,聲音會打顫的。 田野裡一片寧靜,黑色的,偏濃了,只有星星的些微的光。雖然看不清什麼,卻是天蒼蒼、野茫茫的感覺,還有一絲微微的風。是秋風,有了涼爽的意思。會給人一個小小的激靈。端方一直在想心思,盤算著怎樣對吳支書開口,就是開不了口。其實挺簡單的,端方就是不知道怎麼說。吳蔓玲見端方不開口,也不說話了。夜色頓時就嫵媚起來。黑得有點潤,有了光滑的、卻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開放的姿態,可以用手摸的。說妖嬈都不為過了。吳蔓玲想,夜真的很迷人呢,平時沒留心罷了。吳蔓玲在黑暗當中端詳起端方,別看這個呆小子五大三粗,這刻兒腦袋都耷拉下來了,害羞呢。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于女人,女人的害羞家常了,男人的呢,令人感動了。吳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腦袋上胡嚕兩下,再給他兩巴掌。到底還是收住了。心卻汪洋了,有了光 滑的、卻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開放的姿態,軟綿綿地,往外湧。 端方的這一頭到底鼓足了勇氣,抬起頭,說: 「吳支書,我今年想去當兵,還請吳支書高抬貴手呢。」 吳蔓玲張開了嘴巴,沒有出聲。出來的是一口熱燙燙的氣息。她側過了下巴,下巴幾乎擱在了左邊的肩膀上。而心跳也緩緩地平靜了,有了它的組織性,有了它的紀律性。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了,混世魔王。難怪他這樣積極呢。難怪了。謎底在這兒等著我呢。是啊,是秋天了,又該徵兵了,我怎麼就忘了呢?是這樣,吳蔓玲在心裡頭對自己說,我說呢。 第十五章 早稻出了地,意味著一個盛大的事件的開始,新米飯上桌了。莊稼人對新米的渴望是強烈的,說「如狼似虎」都不為過。你想啊,熬完了一個夏季,又經歷了一個沒日沒夜的秋收,莊稼人的身子骨嚴重地虧空了,哪裡是鐵打的?一個個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端上了桌子,莊稼人撂開了胳膊腿,拚了性命,往死裡吃。不要菜,不要鹽,不要醬油,幹吞。吞完了喝點水,擦擦汗,再接著幹。新米有一股獨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話說,那是「太陽的氣味再加上風的氣味」。太陽是有氣味的,風也是有氣味的,王瞎子都看見了,就在新米裡頭。這一點城裡的人永遠也不知道了。他們吃的永遠都是陳年的糙米,都發紅了,一點黏性都沒有,嚼在嘴裡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飯可是充滿了彈性的,一顆,一顆,油汪水亮。鍋還沒有開,一股清香就飄蕩出來了。新米飯還有一個好處,不漲肚子。這一點麵食可就比不了了,麵食漲,吃飽了,喝點水,在肚子裡一泡,弄不好就會出人命。新米飯不會的,所以,可以往死裡吃。最喜人的還不是新米飯,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俐,多麼地饞人,多麼地滋補。現在,你終於知道莊稼人為什麼要在臘月。裡娶媳婦了吧,這裡頭是有學問的。臘月裡把新媳婦娶進門,門一閂,新郎倌拉下褲子,給新娘子打下種,假如你的運氣好,趕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頭你就算出來了,小寶寶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後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後坐月子。莊稼人所謂的習慣,所謂的風俗,其實都是掐著手指頭計算出來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奶子瞎了,沒奶,小寶寶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顏開地熬上一鍋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層米脂刮出來,噴香的,那就是奶水了。話又說回來了,趕上新米的產婦哪能是瞎奶子?幾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於灌進了乳房。女人的乳房就成了漏斗,小寶寶的舌尖輕輕地一啜,嘩啦啦就下來了。新米飯好,新米粥更好。戰完了「雙搶」,莊稼人悠閒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挺起肚子,撅起屁股,放屁。這樣的屁是踏實的,自豪的,同時也必須響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補充說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飯吃多了。」誰也不會笑話誰。莊稼人能夠痛快放屁的日子可不多呢。 噩耗來了。從天而降。事先連一點點的預兆都沒有,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莊稼人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他「沒」了。人們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呢?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消息。哀樂響起來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一個多麼晴朗的日子,下午三點十五分,噩耗破空而來。王家莊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樣,一下子陷入了悲痛。還有驚慌。會發生什麼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計放下了,不約而同,來到了大隊部的門口。人們聚集在這裡,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哭了,大夥兒都哭了。這是真心的悲痛,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天安門,可他天天在王家莊,他的畫像掛在每一個人的家裡,釘在每一個人的心裡。王家莊的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父親一樣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樣寬的雙眼皮,他沒有皺紋的額頭,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離開過王家莊?他哪一天離開過莊稼人?沒有,從來沒有。他是最親最親的人。吳蔓玲站在大隊部的門口,望著大家,她的面頰上掛著淚水,有些失措,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候人群裡突然有人哭出了聲音,是一個年老的婦女,她抱著…棵樹,大聲說:「新米剛剛下來,你怎麼在這個時候走了哇!」這句話揪人的心了,老大娘說出了廣大貧下中 農的心裡話。吳蔓玲被這句話感動了,「哇」的一聲,扶在了門框上。 在悲痛的時刻王家莊的凝聚力體現出來了。這個時候不需要動員,是悲痛將王家莊團結起來的。悲痛是有凝聚力的,王家莊一下子就結成了一個統一戰線,堅不可摧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肩並著肩,人們在往前挪,在向吳蔓玲靠攏,雖然緩慢,卻有了洶湧的勢頭。王家莊的社員體現出了高貴的自覺性,每個人都知道,這時候要集中起來,圍繞在支部書記的周圍。等真的靠在了一起,他們才發現,他們這樣做不只是因為團結,骨子裡是害怕,人也警惕起來了。總覺得會有什麼意外,或者更大的不測。意外其實也不可怕,可一旦發生了意外,誰來指揮自己呢?這是一個現實而又迫切的問題。過去一直是毛主席,主席走了,誰來呢?這個問題怕人了。但越是害怕就越不應該守株待兔,就越是應該主動出擊,幹點什麼。轟轟烈烈地,去幹點什麼。既然悲痛已經化成了力量,還等什麼?一定要先下手,先摧毀什麼。人們還在往前擠,所有的力量都彙聚在一起,風平浪靜,廣場上總體的態勢是平靜的,然而,骨子裡悲壯了,洋溢著敢死的氣概。現在,王家莊唯一缺少的就是方向,也就是命令。只要有了命令,刀山,火海,個個敢上,個個敢下。吳蔓玲再一次被感動了,她緩慢地舉起胳膊,向下壓了壓,對大夥兒說:「大夥兒先回去,」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樹梢上的高音喇叭,說:「我們要聽它的。」大夥兒側過腦袋,齊刷刷地望著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現在不再是喇叭,是鐵的戰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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