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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端方卻沒有在打穀場。依照生產隊長原先的安排,端方應該去脫粒,但端方拒絕了。他不願意脫粒。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端方還是存了一點私心的,這裡頭有故事。就在高中畢業的前夕,中堡中學請來了七五屆的畢業生,一個叫董永華的小夥子。說起來董永華和端方還同過一年的學,比端方高一個年級罷了,很不起眼的一個小夥子,可人家現在已經是全公社最著名的青年標兵了。董永華在去年秋收的時候兩天三夜沒有合眼,站在脫粒機的旁邊,站著睡著了。一個瞌朣,他把一條胳膊塞進了脫粒機,整整一條胳膊,連皮,帶肉,帶骨頭,全

  讓脫粒機給「脫」了。人就是這樣,在你缺胳膊少腿的時候,你的身上就會有疤。是疤就會發光,正如「是金子就會發光」一樣。如果你的整個人都賠進去了,那你的性命就成了一塊疤,你的名字就會閃閃發光。董永華坐在講臺上,唯一的胳膊比兩條胳膊還要拘謹,結結巴巴。但董永華把自己的講稿背得很熟了,他用相當長的時間背誦了他的受傷經過,當然,還有受傷後的感受。他的嘴巴像一台脫粒機,噴湧出來的全是金光閃閃的成語、定語和狀語。然而,端方沒有聽見。他一直注視著董永華的那條並不存在的胳膊,心裡頭在提醒自己,在任何時候,不能站到脫粒機的面前去。想起來也真是,董永華是作為先進的典型給七六屆的高中生作報告的,在端方的這一頭,卻成了反面的教材。有董永華這個反面教材在,端方說什麼也不會站到脫粒機的旁邊去。

  端方一直在割稻子,因為有夏收的經驗和教訓,到了秋收,端方有了經驗,老到了。用王存糧的話說,沒那麼騷了。所謂老到,說白了也就是偷懶。端方是有一身的力氣,可憑什麼要把力氣全花出去呢?沒道理。力不可使盡。稻子當然要割,可誰能夠保證端方割下來的稻子最終就能跑到端方的嘴裡去?誰也不能保證:既然誰也不能保證,端方瞎起勁做什麼?把力氣存放在身上,撐不死人。

  端方學會了偷懶,卻沒有人去管他。三丫的事過去還不久,端方沒心思于活,原也是情有可原的,管人家做什麼呢?端方躺在田頭,嘴裡頭銜了一根稻草,其實也沒有想三丫。三丫是「沒有」的,他不可以去想念「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他在看天上的雲。七月的雲好看了,老人們說得不錯,「七月繡巧雲」,這個「七月」當然是農曆的七月,也就是陽曆的八月。老人們說,到了「七月」,天上的繡女們就出動了,一個個露出了她們的手藝。臨近傍晚,天上的雲朵別致了,有了夢魘般的變幻。天是碧藍的,藍得極深,極遠,是那種誇張的、渲染的顏色。就在這樣的背景上,白雲一大團一大團,一大朵一大朵。你只要盯住其中的一朵,有趣了,你會發現那不是雲,原來是一匹馬,雪白的馬,正在跑。馬的尾巴翹在那裡,而四條腿都騰空了,真的是天馬行空,說不出的輕盈,說不出的灑脫。慢慢的,不像了,原來是一隻老虎,蹲在那裡,張大了嘴巴,兇神惡煞的樣子。細一看又不是老虎,卻是獅子。是一頭雄獅,碩大的一顆腦袋,腦袋的四周毛髮賁張,那樣地威武,那樣地雄壯。你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你會發現獅子的毛髮伸出來了兩部分,什麼都不像了。可是,只是一會兒,毛髮變成了兩根又粗又長的獠牙,那不是大象又是什麼?這是一頭白色的公象,已經老了,它慈祥,同時又神采奕奕,洋溢著領袖的氣質,不怒自威。最後,兩隻獠牙脫離開來了,飄走了,而大象的身子聚集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座墳墓。端方躺在田埂上,張開嘴巴,仔細地辨認雲上的變幻。蒼天是這樣的美妙,雲朵是這樣的無常,看看,真是蠻好的。

  在打穀場上堅守了幾天,吳蔓玲提著鐮刀,來到端方所在的稻田了。大夥兒一陣歡呼,稻田裡頓時多了幾分的生機。吳蔓玲是支書,不屬￿任何一個生產小隊,她到哪裡去勞動,完全是隨機的,主要是做一個榜樣,起一個鼓舞和促進的作用。某種意義上,也有一點獎勵的意思。吳蔓玲微笑著和鄉親們打招呼,什麼也沒有多說。下田了。吳支書真的是一個實幹加苦幹的人,除了中間到田頭喝過一次水,腰都沒有直起來一次,就那麼彎著,不停地割。稻田裡了無聲息了,吳支書不說話,大夥兒自然就不好再七嘴八舌,勞動一下子就打上了莊嚴和肅穆的烙印,分外的光榮。天慢慢地暗了,遠處的村莊裡模糊起來。只剩下那些樹木的影子,高大,濃密,影影綽綽照理說到了這樣的天光該收工了,可吳支書不發話,不收工,誰也不好意思一個人走掉。這就苦了那些正在餵奶的小嫂子了。她們回不去,兩個水奶子就漲得鬧心,微微的還有些疼。奶水攢不住了,自己就滋出來了,在胸前濕了兩大塊。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蹲下來,偷偷地擠掉。

  天上的星星卻已經亮了。星星們越來越亮,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一轉眼星光就燦爛了。莊稼人弓著背脊,還在割。什麼叫「披」星戴月?這就是了。全「披」在背脊上。吳蔓玲黑咕隆咚地直起身子,大聲說:「今天就這樣吧。」稻田裡的身影在星光的下面一下子活躍起來,處理過稻把,紛紛往河邊擁去。他們要搶著上船,早上去一分鐘,就可以早睡上一分鐘。

  吳蔓玲卻沒有上船。順便把端方也留下了,「一起走回去」,順便「有一些話」想和端方「談談」。吳蔓玲經常是這樣的。,很少佔用勞動的時間和別人談心,只是利用上工和收工的空隙,在田埂,在地頭,做一做他們的工作。河面上的稻船走遠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來,在滿天的星光下面無聲地閃爍。畢竟是秋天了,一些蟲子在叫,空曠而又開闊的蒼穹安靜了。吳蔓玲和端方頂著滿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吳蔓玲走在前面,端方跟在後頭。這樣的行走方式對談話很不利了。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田埂太窄了,容不下兩個人,肩並肩是沒有可能的,只能是一前一後。端方一直想對吳蔓玲談一談當兵的事,說話不方便,那就等一會兒再說吧。他們倆在黑暗中就這樣走了一大段,各人是各人的心思,腳步聲卻清晰起來了,開始還有些淩亂,後來卻一致了,有了統一、整齊的節奏。吳蔓玲聽在耳朵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好說了。想調整一下步伐,打亂它。可一時也打亂不了。只能更加專心致志地走路了。這哪裡是談心呢,這不成了趕路了麼。吳蔓玲只好停下腳步,轉過了身來。因為轉得過於突兀,吳蔓玲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是咳嗽了一聲,說:「其實也沒什麼。」越發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兩個人只好把頭仰起來,同時看天上的星。天上突然就有了一顆流星,亮極了,開了一個措手不及的頭,還很長,足足劃過了小半個天空。最後沒了。等天上的一顆流星徹底熄滅了,吳蔓玲說:

  「端方,還在難過吧?三丫走了,我也沒有去安慰你,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心裡頭有話就說不出。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端方想了想,說:

  「嗨。」

  吳蔓玲說:

  「也不要太難過了。你還年輕,日子長呢。」

  端方想了想,說:

  「嗨——」

  吳蔓玲說:

  「嗨什麼嗨?」

  端方想了想,笑了,說: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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