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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婦女能頂半邊天。是的。秋收剛剛開始,吳蔓玲一會兒在野外的田頭,一會兒在打穀場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軀把半邊天「頂」起來了。吳蔓玲習慣於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脫粒,揚場,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樣樣幹。一句話,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戰雙搶」是沒有日夜的,這一來吳蔓玲就不怎麼回大隊部睡覺了,每天和社員同志們一起,吃在田頭,睡在場邊。吳蔓玲已經連續四天四夜沒有好好睡一個像樣的覺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邊,眯上兩三個小時。吳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於以往,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剛剛開始,王家莊發生了一件驚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這個人跳出來了,上工了。還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場就表現出了馬力強勁的主觀能動性,很昂揚,一副革命加拚命的樣子。吳蔓玲吃驚不小,警惕起來。這個縮頭烏龜這是哪一出呢?連續觀察了好幾天,還特地安排了兩個密探全程跟蹤。密探的報告回來了:是真的,不是假積極。這就更不正常了。積極,又不是做給她看的,他憑什麼積極呢?這個懶得都快變成成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愛上勞動。不能。一定有什麼內在的隱情。費思量了。但是有一點,不管混世魔王的積極是真的還是假的,吳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落後於他。他積極,吳蔓玲就要表現得更積極。他不怕苦,吳

  蔓玲就要表現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吳蔓玲就一定還不要命。不能輸給他。這裡頭關係到一個黨員形象的問題。所以,吳蔓玲的這一次秋收有點不要命了,積極到近乎殘酷。有時候,明明可以吃飯,吳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覺,吳蔓玲就是堅持住,不睡。在王家莊,所有熱愛勞動的人都知道這樣一條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關係:一個人越是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才越是說明這個人對工作的熱愛。想想看,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了,那不是愛工作又是愛什麼?

  吳蔓玲四天四夜沒有好好睡,咬咬牙,其實還是可以再堅持的,只不過小肚子那兒有點不對,疼得厲害,吃不消了。吳蔓玲知道了,她這是「大姨媽」快來了。吳蔓玲想,個倒頭東西,也真是的,不早,不晚,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跑出來搗蛋。吳蔓玲堅持不住了,把稻把移交到別人的手上,拽下頭頂上的方巾,從脫粒機上下來了。正是深夜,吳蔓玲摸著黑,回到了大隊部,點上燈,嗓子裡卻渴得冒煙,就想喝一口熱水。吳蔓玲扶住牆,彎下腰,搖了搖熱水瓶,卻是空的。只好來到水缸的旁邊,把腦袋埋到水缸裡去,拚了命地喝,一直喝到飽。喝飽了,吳蔓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到床沿,吹燈,躺下了。一躺下吳蔓玲就後悔了,剛才應該爬上床的。這會兒兩條小腿還掛在床邊,卻再也沒有力氣把它們搬上來了。只能掛著,彆扭了。剛剛閉上眼,吳蔓玲的眼前反而亮了,是昏黃的馬燈的光芒。她想起來了,那是脫粒機旁邊的馬燈,一直掛在她的左側;而馬達的聲音也響起來了,那是東風十二匹的柴油機,「突突突突」的,就在太陽穴上,鬧個不歇。想來還是在脫粒機旁邊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吳蔓玲累得要了命,困得要了命,卻睡不進去。人就是這樣,累到極限,累到快趴下來的那一步,腦子就精神了。吳蔓玲咂咂嘴,附帶舔了舔嘴唇,牙齒。這一舔難受了,牙齒特別地厚,還特別地黏。想起來了,她已經四五天沒有刷牙了。吳蔓玲就不敢再舔了,一門心思想著把自己的小腿拉上來,又動不了。心裡頭想,這會兒要是有人幫幫她,替她把小腿搬到床上來,那就好了。如果把腳再洗一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請誰呢?吳蔓玲讓小夥子們在腦子裡排隊,開始選擇了。端方舉手了,那就端方吧。吳蔓玲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卻格外地清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實在微笑了。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了,吳蔓玲平日裡從來不想男人,可是,只要

  「大姨媽」快來,身子就不安穩,想了。有時候還想得挺厲害,身子都快裂開來,悶悶的,蠻騷的。可奇了怪了。吳蔓玲就開始想像著端方給自己洗腳的樣子。他的手又粗又大,一把就把吳蔓玲的腳裹在了掌心,是呵護的模樣,珍惜了。他的巴掌是厚實的,而手指頭卻不老實,慢慢地進入了自己的腳丫,很仔細,一顆一顆的,合縫合榫了。蠻癢的,蠻舒服的端方不只是給她洗了腳,還捎來了水,牙膏,牙刷,居然幫著她刷牙了。吳蔓玲望著端方,張開嘴,看著端方把他的牙刷塞到了自己的嘴裡。這個舉動實在是出乎吳蔓玲的意料,一顆心突然就鼓蕩起來,乳房裡有了風,是狂野和收不住的跡象。吳蔓玲突然就是一陣難過,就想把心裡的難過原原本本地告訴端方。端方卻沒有理會,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厲聲說:「好了!睡吧!」粗暴了。但這是發自憐愛的那種粗暴,是源於親昵的那種粗暴。纏綿了。吳蔓玲一驚,醒了。吳蔓玲其實並沒有睡著,卻驚醒了,這種感覺矛盾了。可矛盾了也沒有什麼不好。吳蔓玲睜開眼,四周黑洞洞的,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一股徹骨的無望就這樣湧入了吳蔓玲的心房。再一次把眼睛閉上了。吳蔓玲並不知道自己的眼眶裡有淚,可是,一閉眼,她的淚水被擠壓出來了。就掛在那兒。和她的兩條小腿一樣,就掛在了那裡。

  天剛剛亮,吳蔓玲的下身一陣熱,「倒頭東西」到底還是來了。好在吳蔓玲睡了一個踏實覺,這會兒身子骨鬆動了,像剛剛給松了綁。吳蔓玲起了床,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把自己打掃了一遍,附帶把「大姨媽」也收拾了一遍。好多了,重新抖擻了。吃過早飯,吳蔓玲回到打穀場上來,在稻草垛的旁邊看見混世魔王了。正在睡。睡得又死又香。吳蔓玲剛想叫他起來。不經意間卻發現混世魔王褲襠的那一把正鼓著。挺出了好高的一大把,還微微地一顛一跳的。吳蔓玲不解,正納悶納,突然明白過來了,本能地伸出腳,掀起稻草,給他蓋上了。看了看四周,順便把一縷頭髮捋向了耳後,腮幫子上卻早已是滾燙。吳蔓玲私下裡想,有力氣不去幹活,都用在這兒了,天生就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想把他叫起來,金龍卻浮頭腫臉地走上來,說:「給他睡一會兒吧。大夥兒都說,多虧有你這樣一個好榜樣。」吳蔓玲聽得出來,這是在替混世魔王說好話,然而,還是奉承了。吳蔓玲笑笑,什麼也沒有說,迎著初升的朝陽,投入到新一天的「戰雙搶」的戰鬥中去了。

  混世魔王的舉動是突然了一點,其實也不是突然的,還是有他的考慮。王家莊他實在是呆不下去了。主要是,他「閑」不下去了。勞累是難熬的,可是,虛空和無聊卻未必就好打發。勞累和忙碌雖說艱難,卻可以堅持,它到底有所依附,有所寄託。虛空和無聊卻難,它沒憑沒據,無頭無尾,四面不靠,還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弄得你真的想發瘋。現在想起來,混世魔王在和吳蔓玲的較量一開始就犯了方法論的錯誤。是致命的錯誤。他怎麼可以用無聊和虛空做武器呢?無聊不是武器。它不是批判的武器,更不是武器的批判。自以為討了便宜,其實,他選擇了失敗的命運。這是註定的。在被遺忘的監獄裡,一把口琴挽救不了任何人。口琴除了能放大無聊,使無聊旋律化,把無聊染上哀婉的色彩,還能幹什麼?王家莊他不能呆了。再也不能呆了。一天都不能呆。他要走。無論如何,他要走。當兵去。目標明確下來之後混世魔王反而清醒了,無限清晰地看見了攔在自己面前的兩道門檻,第一道,當然是吳蔓玲;這第二道,就是群眾,其實也就是王家莊。?昆世魔王決定,首先從第二道門檻開始跨起,他一定要扭轉自己留給王家莊的惡劣印象,只有這樣,他到了第一道門檻的面前才有說服力,「群眾」才不會成為吳蔓玲的藉口。

  混世魔王的努力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勞動,首先表現在他的為人和處世的態度上。脫胎換骨了。上工之後,混世魔王是從對人的稱呼上開始轉換的。簡單地說,家庭化。混世魔王到了今天才明白過來一個道理,王家莊不是一個家,但是,你要把它弄得像一家子。比方說,見了人,你要喊爺爺奶奶,大伯大叔,姨娘嬸子,舅舅舅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與此相應的還有姨夫,姐夫,妹婿,姑父、堂哥和表叔。這一來就親了。自家人了麼。該翻臉的時候翻臉,翻完了,還是一家子。莊稼人最大的忌諱就是「不是自己的人」,你都「不是自己的人」了,累死了也是白搭。——「表現」自然不好。你不只是要把自己放在「家裡」,還得守「家裡」的規矩。你得先從孫子、侄孫子、外孫子做起。做好了,你就可以成長為侄兒、外甥或姨侄。再做好了,這才能成為兄弟。接下來就好辦了,往下熬,你自然就成了叔叔、伯伯、舅舅、姨夫、姑父。到了這樣的田地,你離大爺也就不遠了。一個人只要做上大爺,你就成了人物,日子就順遂了,就可以呼風喚雨。當然,你離死也就不遠了。

  混世魔王一上工就表現出了全新的氣象,手腳勤快還在其次,主要是嘴巴勤快了,整個人都變得客客氣氣的,三姨娘六舅母地招呼個不歇。叫人喜歡,招人疼,怎麼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呢。他的態度是誠懇的。概括起來說,他把自己真正看成莊稼人了,也就是說,真正把自己看成了王家莊的人。廣大的貧下中農喜歡的其實就是這個,哪裡還真的指望你幹多少農活。想得起來的。關鍵是你不能驕傲,要「服」。這其實也正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終目的。「五嬸子」金龍家的看著混世魔王這樣好,拿混世魔王開心了,問:「混世魔王,往日裡你從來不搭理人,現在怎麼這麼客氣?」混世魔王十分憨厚地笑笑,大聲地說:

  「我過去吃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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