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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端方說:「我不知道,我就是怕。」

  顧先生想了想,再一次把書遞到端方的手上,說:「端方,你要好好學習,好好改造。」

  這句話突然了。端方摸不著頭腦,不解地問:「我改造什麼?」

  顧先生堅定地說:「世界觀。」

  端方說:「什麼意思?」

  顧先生直起了身子,說話的速度放得更慢了顧先生有些難過,說:「你還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眼淚。眼淚很可恥。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不會害怕,我們無所畏懼。」

  顧先生說:「人生下來,是一次否定。死了,則是否定之否定。死亡不是什麼好東西。歸根結底,也不是什麼壞東西。它證明了一點,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科學的。」

  顧先生說:「活著就是活著,就是有,就是存在,死了也就死了,就是沒有,就是不存在。——我們人類正是這樣,活著,死去,再活著,再死去,這樣循環,這樣往復,這樣否定之否定,這樣螺旋式地前進。我們都已經這樣大踏步地發展了五千年,——你怕什麼?」

  顧先生說:「我們也一定還要這樣大踏步地再發展五千年。你怕什麼?」

  顧先生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沒有那樣的疑神疑鬼。那樣的婆婆媽媽,那樣的哀怨,悲傷與惆悵,那樣的英雄氣短和兒女情長。我們死了,不到天堂去,不到西天去。我們死了就是一把泥土。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個花不是才子佳人的玫瑰與月季,牡丹與芍藥,是棉花,是高梁、水稻、大豆、小麥和玉米。你怕大豆麼?你怕玉米麼?」

  顧先生說:「不要怕。任何一個人,他都不可以害怕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那是要犯錯誤的。三丫不存在。三丫的長相也不存在。存在的是你的婆婆媽媽,還有你的膽怯。」

  顧先生說:「我說得太多了,有四十五分鐘了。端方,帶上大鍬,回家睡吧。」

  端方必須承認,他有點喜歡顧先生的談話了,他的談話帶有開闊和馳騁的性質,特別地大,是天馬行空的。端方還注意到顧先生說話的時候有這樣的一個特徵,那就是他從來不說「我」,而說成「我們」。這一來就不是顧先生在說話了,他只是一個代表。他代表了一個整體,有千人、萬人、千萬人,眾志成城了,有了大合唱的氣魄。這氣魄就成了一個背景與底子,堅固了。端方仔細地望著顧先生,這刻兒顧先生坐得很正,面無表情。端方意外地發現,這個晚上的顧先生特別地硬,在月光的下面,他像一把椅子,是木頭做的,是鐵打的。顧先生的身上洋溢著一種刀槍不入的氣質。端方相信,他自己在顧先生的眼裡肯定也不是端方了,同樣是一把椅子,是木頭做的。是鐵打的,面對面,放在了一起。是兩把空椅子,裡面坐著無所畏懼。

  端方突然意識到,徹底的唯物主義真的好。好就好在徹底二字。都徹了底了。

  第十四章

  顧先生的話是火把,照亮了端方的心。端方的心裡一下子有了光,有光就好辦了,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影影綽綽地晃悠了。端方提醒自己,要放棄,要放棄他的大鍬,放棄他的亂葬岡,放棄他的三丫的長相。端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天,天是唯物的,它高高在上,具體而又開闊,是藍幽幽的、籠罩的、無所不在的物質。

  但是,有人卻拿起了大鍬,開始向地下挖了。這個人是老漁叉。老漁叉突然來了新的動靜,他不再拿著手電在屋子裡找了,不再與夜鬥,他開始與地鬥。每天的天一亮,老漁叉就把天井的大門反鎖上了,拿出他的大鍬,沿著天井裡的圍牆四處轉,用心地找。然後,找准一個目標,在牆基的邊沿,用力地挖。他在往深處挖。往深處找。老漁叉現在還是不說話,但是,精神了,無比地抖擻,在自家的院子裡擺開了戰場。這一次的動靜特別的大,幾乎是地道戰,他一個人就發動了一場人民戰爭。這裡挖一個洞,那裡挖一個坑,一院子的坑坑窪窪。因為沒有找到,只能再重來。到處堆滿了潮濕的新土,家裡的人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老漁叉這一次真的是瘋魔了,用興隆母親的話說,「只差吃人了」。其實老漁叉一點都不瘋,相反,冷靜得很,有條理得很,他只是在尋找一件東西罷了。他要把那件東西找到,一定的,一定要找到。興隆的母親坐在堂屋裡,晃著芭蕉扇,望著天井裡生龍活虎的老漁叉,笑了,絕望地笑了。胸脯上兩隻鬆鬆垮垮的奶子被她笑得直晃蕩。禍害吧,你這個老東西,看你能禍害成什麼樣!你怎麼就不死的呢!興隆望著滿院子的狼藉,滿腔的擔憂,好幾次想把自己的父親捆起來,塞到床底下去。母親卻攔住了,說:「隨他吧。他是在作死。我算是看出來了,他是沒幾天的人了。只要他不吃人,由著他吧。這個人是拉不回來了。」

  這些日子興隆一直呆在家裡,沒有到合作醫療去。要是細說起來,興隆怕呆在家裡,不願意面對他的父親,然而,比較下來,他更怕的地方是合作醫療。他怕那吊瓶,怕那些滴管,怕那些汽水。只要汽水一打開來,三丫就白花花地冒出來了。三丫是他殺死的,是他殺死的。一個赤腳醫生把汽水灌到病人的血管裡去,和一個殺豬的把他的刀片送到豬的氣管裡頭沒有任何區別。這些日子興隆的心裡極不踏實,對不起端方那還在其次,關鍵是,三丫的腳步總是跟著他。興隆在晚上走路的時候總覺得身後有人,在盯梢他,亦步亦趨。其實並沒有聲音。可正是因為沒有聲音,反而確鑿了。三丫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走起路來輕飄飄的,風一樣,影子一樣,螞蟻一樣。現在她死了,她的腳步就更不容易察覺,這正是三丫在盯梢興隆的證據了。唯一能夠寬慰的,是端方的那一頭。興隆再也沒有想到端方能這樣乾乾淨淨地替他擦完這個屁股,沒有留下一點後患,很仗義了。然而,終究欠了端方的一份情。這是一份天大的情。興隆就想在端方的面前跪下來,了了這份心願。端方卻不露面了。想起來端方還是不願意看見興隆,興隆又何嘗想遇見端方呢?往後還難辦了,怎麼相處?說來說去還是三丫這丫頭麻煩,活著的時候自己不省心,死了還叫別人不省心——你這是幹什麼呢三丫?你怎麼就不能讓別人活得好一點的呢?興隆就覺得自己冤。太冤枉了。興隆坐四仙桌的旁邊,興隆望著天井裡的父親,他的背脊油光閃亮。興隆想,都是這個人,都是這個人攪和的!要不是他,興隆何以那樣糊塗,何以能鬧出這樣的人命?這個突發性的閃念一下子激怒了興隆。興隆「呼」地一下,站起來了,沖到天井裡,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父親動了手。興隆一把就把老漁叉推倒了。

  「挖!挖!挖!!你找魂呢!」

  老漁叉躺在泥坑裡,四仰八叉,像一個正在翻身的老烏龜。興隆望著自己的父親,有些後怕,就擔心自己的父親從地上跳起來,提著大鍬和自己玩命。這一回老漁叉卻沒有。他一身的泥漿,湯湯水水的,一點反擊的意思都沒有,相反,畏懼得很。這個發現讓興隆意外,但更多的卻是難過。父親老了,一點點的血性都沒有了。老漁叉趴在地上,怯生生地望著自己的兒子,小聲央求說:

  「兒,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是在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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