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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二天的上午沈翠珍在巷口遇上了孔素貞。沈翠珍想問問素貞,家裡頭有沒有三丫的相片。如果有的話,借出來,給端方看一眼就好了。可是,見了面,說不出口了。沈翠珍埋下頭,只想躲過去。孔素貞反而把沈翠珍叫住了。孔素貞的目光特別的硬,特別的亮,一點都看不出喪事的痕跡,只是人小了,活脫脫地小掉了一大圈,褂子和褲子都吊在身上,空蕩蕩的。沈翠珍知道躲不脫,只能硬著頭皮走了上去,兩條腿都不知道是怎麼邁出去的。孔素貞拉起沈翠珍的手,歎了一口氣,說:「大妹子,你也不必難過,端方算是對得起她了。三丫要是活著,也是無趣。不是我這個當媽的心狠,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哇。乾淨了。乾淨了哇!」孔素貞說這些話的時候出格地平靜。就縣身子右占不對直晃。沈翠珍擔心她栽下去,伸出胳膊,雙手扶住了她。沈翠珍再也沒有想到癱下去的不是孔素貞,反而是她自己。沈翠珍滿眼的淚,兩條胳膊死死地拽住了孔素貞的雙臂,尖叫了一聲,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暈了過去。

  端方一直在做夢。夢總是沒有陽光,籠罩了一層特別的顏色,即使是在麥田。端方的夢奇怪了,每一次都是從麥田開始,然後,蔓延到一個沒有來路的去處。起風了,麥子們洶湧起來,每一棵麥子都有蘆葦那麼高,而每一個麥穗都有蘆葦花那麼大,白花花的,在風中捲動,拚命地想引誘什麼,放浪極了。端方提著鐮刀,鑽進了麥田。剛剛進去,風平了,浪靜了,鋪天蓋地的麥子支楞在那兒,而麥子們又變大了,起碼有槐樹那麼高。端方其實是鑽到森林裡去了。端方朝四周看了看,沒人,歎了一口氣,開始割麥子了。到了這樣的光景端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裡拿著的並不是鐮刀,而是鋸子。端方就開始鋸。好端端的,一座墳墓居然把端方擋住了。三丫的身影突然從墳墓的背後閃了出來,很快,只是腰肢那一把無限的妖媚,都有點像狐狸了。三丫的頭髮是掛著的,遮住r大半張臉,斜斜地,用一隻眼睛瞅住了端方,目光相當的哀。卻又無故地笑了,笑得沒頭沒尾。三丫一直走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來,一把勾住了端方的脖子,仰起頭,嘴唇還撅起來了,不依不饒地等他。端方說,這裡不好,有蚊子。三丫調皮了,狠刀刀地說,你才是蚊子!端方起來,說,我怎麼是蚊子?三丫說,你就是蚊子,毒蚊子!端方說,你再說一遍?三丫說,你就是毒蚊子!端方一把就把三丫摟過來了,用嘴巴蓋住三丫的嘴,還用舌頭把三丫的嘴巴堵死了,光顧了埋頭吮吸三丫的舌頭。卻意外地發現三丫的舌頭並不是舌頭,是用冰糖做的,吮一下就小一點,再吮一下又小一點。端方心疼了,有些捨不得,捂著三丫的腮,說,你看,都給我吃了,還是給你留著吧。三丫有些不解,說,留著也沒用,吃吧,給你留著呢。端方於是就吃。吃到後來,三丫的嘴巴張開了,嘴裡什麼也沒有了,空的。就在這個時候三丫突然想起了什麼,想對端方說,可已經說不出口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三丫急了,變得極度的狂暴,手舞足蹈不說,還披頭散髮了。端方嚇壞了。這一驚。端方就醒了。三丫想對自己說什麼呢?端方想。端方想不出。想來想去,又繞到三丫的長相上去了。三丫是長什麼樣子的呢?

  為了弄清楚三丫的長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出現了,他要把三丫的墳墓刨開來,打開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這一回端方沒有猶豫,他在家裡頭熬到了黃昏,從房門的背後拿出大鍬,扛在肩膀上,出去了。不能等天黑的,天黑了,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正是收工的時候,端方沒有從正路上走,想必還是怕碰見人。亂葬岡在王家莊的正北,比較遠,是一條羊腸道,要繞好幾個彎。這個是必須的,這是一條黃泉路,不歸路,如果筆直的,寬寬的,康康莊莊的,那就不像話了。只要拐上七八個彎,鬼就不好認了,它們再想返回到王家莊就不那麼容易了。但是端方捨棄了這條路,他決定從村北的河面上蹬過去,這樣就絕對不會遇見什麼人了。

  可端方還是失算了。就在他舉著褲褂和大鍬踩水的當口,顧先生和他的鴨子拐了一個彎,迎面就碰上端方了。這時的夕陽剛剛落山,夕陽漂浮在河的西側。整條小河都被太陽染得通紅,是那種壯觀卻又淒涼的紅。很妖。因為逆著光,剛剛拐彎的顧先生和他的鴨子就不像在水裡了,而是在血泊中。端方就覺得自己不再是踩水,而是在浴血。這個感覺奇怪了,有了血淋淋的黏稠和滑膩。還有一種無處躲藏的恐慌。端方本來可以一個猛子紮下去的,無奈手上有東西,這個猛子就紮不成r。端方就想早一點上岸,離開這個汪洋的血世界。

  顧先生把他的小舢板劃過來,一看,原來是端方,就把端方拖上了小舢板。顧先生說:「端方,忙什麼呢?」端方光著屁股,蹲下了,正在喘息。顧先生說:「端方,你的臉上不對,忙什麼呢?」端方想了想,仰起臉來,突然問了顧先生一個問題:「顧先生,三丫長什麼樣?」這個問題空穴來風了。顧先生說:「都放工了,你幹什麼去?」端方說:「我去看看三丫的長相。」顧先生抬起頭,看r看遠處的亂葬岡,又看了看端方的大鍬,心裡頭已經八九不離一蔔了。顧先生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顧先生說:「我們來談一談一個人的長相。」

  顧先生把端方帶回到他的茅棚,卻再也不搭理他了。他請端方喝了一頓粥,算是晚飯了。喝完了,走到河裡洗了一個涼水澡,拿出凳子來,坐在河邊上,迎著河面上的風,舒服了。顧先生和端方就這麼坐著,不說話。不過端方知道,顧先生會說話的,他答應過端方。要和他談談「一個人的長相」的。夜慢慢地深了,月亮都已經憋不住了,升了起來。是一個弦月。弦月是一個鬼魅的東西,它的光是綽約的,既清晰,又模糊。沒有色彩,只有不能確定的黑,和不能確定的白。河裡的水被照亮了,佈滿了皺紋,有了蒼老和夢寐的氣息。

  端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坐了多長的時間了,有些急了。端方說:「顧先生,你說要和我談談的。」顧先生似乎想起來了,說:「是。」顧先生站起身,回到茅草棚。再一次出來的時候手裡頭拿了幾本書。顧先生把書遞到端方的手上,說:「端方,拿回去好好讀。」

  端方把書推了回去,死心眼了,說:「顧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三丫的長相。」

  顧先生說:「三丫已經沒有長相了。」

  端方說:「三丫怎麼能沒有長相?」

  顧先生說:「她死了。」

  端方說:「她是死了,可她有長相。一定有的。」

  顧先生失望了,說:「端方,你知道什麼叫死?」

  端方愣住了。搖了搖頭。

  「死就是沒有。」顧先生說,「死了就是沒有了。」

  端方說:「她有!」

  顧先生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會同意你的說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都死了,物質都沒了,哪裡還會有什麼長相?」

  端方不說話了,一個人掉過臉去,望著遠方的水面。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顧先生意外地發現了端方的面頰上有兩道月亮的反光,是淚。涼颼颼的,卻很亮,像兩把刀子劈在了端方的臉上,只留下刀子的背脊。

  顧先生說:「端方,眼淚是可恥的。」

  端方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從來到王家莊的那一天起,端方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次眼淚,即使在三丫咽氣的時候。他不會在王家莊流淚的。他不相信王家莊。端方想擦乾它。然而,擦不淨。淚水是多麼的偏執,多麼的瘋狂。它奪眶而出,幾乎是噴湧。端方說:「我怕。我其實是怕。」

  顧先生說:「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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