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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大太陽晃了一下。興隆的心口滾過了一絲寒意,掉過了頭去。

  老漁叉的確是在找魂,已經找了大半年了。只不過他不說,家裡的人不知情罷了。這句話說起來就早了,還是一九七六年春節的前後,老漁叉做了一個夢,夢見王二虎了。說起來老漁叉倒是經常夢見王二虎的,但每一次都被老漁叉一頓臭駡,王二虎就乖乖地走開了。這一次不一樣,在夢裡頭,王二虎卻從老漁叉的背後繞過來了,王二虎對老漁叉說:

  「老漁叉,龍年到了,整整三十年了。」

  老漁叉想起來了,王二虎在土地廟被鍘的那一年是豬年,一晃龍年又到了,可不是整整三十年了麼?老漁叉說:

  「滾你媽的蛋!」

  王二虎說:「該還我了吧?」

  老漁叉說:「滾你媽的蛋!」

  王二虎說:「三十年了,該還我了吧。」

  老漁叉笑笑,說:「還你什麼?」

  王二虎說:「房子,還有腦袋。」

  老漁叉就醒了。一身的汗。

  當天的晚上老漁叉出了一件大事了,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撞上鬼了。如果不是老漁叉親自撞上的,打死他他也不信。這個夜晚和平時也沒有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公社的放映隊來村子裡放電影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學校的操場上去了,村子裡就寥落得很。老漁叉不看電影,他一個人呆在家裡,慢悠悠地吸他的煙鍋。九點鐘剛過,老漁叉在鞋底上敲了敲煙鍋,起身,往茅坑的那邊去。老漁又有一個習慣,臨睡之前喜歡蹲一下坑,像為自己的一天做一個總結那樣,把自己拉乾淨。老漁叉出了門,用肩膀簸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襖,繞過屋後的小竹林,來到茅坑,解開,蹲下來了。許多人一到了歲數就拉不出來了,拉一回屎比生一回孩子還費勁。老漁叉不。他拉得十分地順暢,一用勁,一二三四五,屁股底下馬上就是一大堆的成績。可今晚卻怪了,拉不出。怎麼努力都不行。老漁叉只好幹蹲著,耐心地等。小竹林裡一片漆黑,乾枯的竹葉在冬天的風裡相互摩挲,發出鬼裡鬼氣的聲響。這時候風把遠處電影裡的聲音吹了過來,一小截一小截的,一會兒是槍響,一會兒是號喪,肯定是電影裡又殺了什麼人了。電影裡當然是要殺人的,哪有電影裡不殺人的。冬天的風把遠處的號喪弄得格外地古怪,旋轉著,陰森了。而茅坑的四周卻格外的闃寂,除了竹葉的沙沙聲,黑魃魃的沒有一點動靜。老漁叉耐著性子,只是閉著眼睛,拚命地使勁。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出來了一點點,再憋了半天,又是一點點,像驢糞蛋子一樣,一點痛快的勁頭都沒有。好不容易拉完了,老漁叉閉著眼睛歎了一口氣,站起了身子。有些意猶未盡,不徹底。想重新蹲下去,就把眼睛睜開了。駭人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在漆黑當中,老漁又的面前站了一個人,似乎一直站在這裡,直挺挺的,高個,穿著很長很長的睡衣,就這麼堵在老漁叉的面前。臉是模糊的,影影綽綽的只是個大概,離自己都不到一尺。老漁叉一個激靈,心口拎了一下,脫口就問:「誰?」

  那個人不說話,也不動。老漁叉的頭皮一下子緊了,又問:「誰?」那個人依舊站著,不動。老漁叉伸出手,想把他搡開。意外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老漁叉的手卻空了。這就是說,他面前的人是一個不存在的人。老漁叉手裡的褲子一直滑到腳面上,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第十四章

  這件事老漁叉對誰都沒有說。可是老漁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漁又從來都不信鬼,然而,眼見為實,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後老漁叉相當的後怕,點上了旱煙鍋,暗暗地對自己說,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裡會有什麼鬼。為了證明這一點,第二天的晚上老漁叉拿起手電,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邊,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嗽很短,其實相當地嚴厲,超出了一般的威脅。老漁叉壯起了膽子,走到了茅坑裡頭,打開手電,把小竹林裡照了一圈,甚至連大糞池子都照過了。放心了,解下褲帶,蹲了下去。這一回老漁叉沒有低頭,而是昂著腦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這個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漁又是有備而來的,只要一有動靜,他立馬就會摁下手電的開關。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的話,那麼,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無處藏身,原形畢露。

  老漁叉並沒有拉出什麼來。什麼也沒有拉出來。但是,當老漁叉站立起來的時候,老漁叉知道,他勝利了。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昨天晚上還是自己的眼睛花了。這一次的探險是有意義的。這一次的探險意味著這樣一件事,從今往後,老漁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老漁叉再一次用手電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嘍。老漁叉關上手電,把兩隻胳膊背在了身後,打道回府。就在快要離開豬圈的時刻,老漁叉不信邪了,故意不開手電,再一次回頭了。這一次的回頭徹底改變了老漁叉未來的日子。事實證明,這一次的回頭是災難性的。還在昨天的那個位置,老漁叉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高個子,他穿著長長的睡衣,影影綽綽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在冬天的微風裡,稍稍有一點晃動。老漁叉忘記了手裡的手電,只是一刹那,魂已經飛出去了。老漁叉立即打開了他的手電,白大褂子站立的那個「地方」被照亮了,什麼都沒有。

  老漁又的沉默就是春節過後開始的,一家子的人誰也沒有留意。從三月開始,老漁叉的話明顯地減少了。人老了,舌頭也懶了,誰會在意呢?相反,家裡的人卻從另外一些地方發現了老漁叉的反常種種。第一件事是老漁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樣地坐起了馬桶。興隆的媽媽為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興。這馬桶是男將們坐的麼?啊?一個大男將,那麼大的歲數,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像什麼?你說說看,像什麼?大男將可不是女人,他們的屎臭、尿騷、屁響,三問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幾步,到院子的外頭拉到茅坑裡去麼?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興隆的媽媽忍不住了,到底給老漁叉甩了臉色,賭氣了,沒好氣地說:「我也不用了,給你。你天天倒馬桶。」老漁叉滿臉的皺紋都摞在了一起,厲聲呵斥說:「馬桶是你的?馬桶跟你姓了?」蠻不講理了。興隆的媽媽差一點給憋死。為了一隻馬桶,吵都沒法吵,說都沒法說,說不出口哇。哪一個體面的人家會為了馬桶吵架的呢?沒法說?傷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電簡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來了,摁下手電,在家裡到處照。你說這個家裡有什麼?還有一件就是老漁叉的自言自語了,很少,卻要重複。可沒有人聽得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老漁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來了他的鬼魂回來了。都三十年丁,他還是回來了。老漁叉當然不想和王二虎見面,但王二虎硬要鑽到老漁叉的夢裡來,這可就沒有辦法了。夢你是擋不住的,誰也擋不住。

  「三十年了,該還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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