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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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一樣,吳蔓玲在高音喇叭裡說得最多的其實只是一樣東西,那就是「勝利」。吳蔓玲這樣說,顯然帶有王家莊的特色了。要是細說起來,王家莊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癡迷勝利、最渴望勝利的地方了。王家莊什麼都可以沒有,什麼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沒有勝利。勝利是王家莊的命根子。吃的,穿的,喝的,這些東西都很要緊。然而,在勝利面前,這些東西就次要了,它們是附帶的。人們要吃,要喝,要穿,首先是因為勝利就在前面。你不吃不喝,你就走不到那裡去。同樣,你光著屁股,走到勝利的面前你也不體面。「勝利」是什麼?勝利就是結果。反正什麼事情都是有結果的,這就等於說,在王家莊,什麼事情都可以導致勝利。因為經歷的勝利太多了,王家莊在勝利的面前自然就表現出了麻木的一面。但這麻木不是一般的麻木,骨子裡是大氣,有了恢宏的氣度。 接下來王家莊才知道,真正地震的可不是王家莊,而是一個叫唐山的地方。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家莊的。中央的消息把地震這件事推向了高潮,某種意義上說,中央的消息同樣把地震這件事帶向了尾聲——這件事和王家莊沒什麼關係嘛。但接下來的問題來了,唐山在哪兒呢?這件事傷腦筋了。王家莊沒有一個人知道,連王瞎子都不能確定。王瞎子倒是抬起頭來了,拚了命地挑眉毛,用他並不存在的眼睛對著遠方眺望了好半天,最後很有把握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很遠。非常遠。」 王家莊的人們知道了,唐山「很遠」。唐山「非常遠」。 「遠」是個好東西。在地震面前,「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東西了。「遠」了安全。「遠」有一個好處,它不可企及了,變成了夢。一不疼,二不癢。誰聽說夢「疼」了?沒有。誰聽說夢「癢」了?沒有。「遠」還有一個好處,它使事實帶上了半真半假的性質。既然半真半假,那還打聽它做什麼。那不是瞎操心麼。王家莊在最短的時間裡頭就把唐山忘了,趁著人多,嘴巴一調頭,立即殺了一個回馬槍,重新把三丫撿了回來。說說三丫的性格,還有三丫的長相。當然,三丫下土了,其實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三丫長什麼樣? 三丫到底長什麼樣?這個問題把端方纏住了。端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他記得三丫分開的腿,她不安的腹部,她凸起的雙乳,她火熱的皮膚,甚至,她急促的呼吸。這些都很清晰。但是,端方的記憶到此結束。到了脖子的上半部分,端方就再也想不起三丫的模樣來了。三丫留給端方的記憶是無頭的,他就是記不得三丫的臉。那張臉和端方曾經靠得那樣近,端方就是想不起來了。三丫到底長成啥樣呢? 這個問題幾乎讓端方發瘋了。他想不起來了。一點點也想不起來。端方用力地想。可記憶就是這樣,當你用力的時候,離本相反倒遠了。 端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門並沒有拴,然而,沒有一個人敢進去。門裡頭關著的是一隻虎,不要招惹它。誰招惹了,它第一個就會撲向誰。 沈翠珍和紅粉一直站在堂屋,空著兩隻手,不知道做什麼好。從三丫的屍體拖回來的那一刻起,這個家裡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絲陽氣,寒颼颼的,倒像是死人了。端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一天多了,沒有吃,也沒有喝。沈翠珍裝得很鎮靜,心裡頭到底不乾淨。雖說三丫的死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可在三丫和端方的關係上,她畢竟打了壩。心裡頭還是自責的,不敢說出來罷了。所以不放心,在等。不知道端方要對她說什麼。 王存糧在天井裡盤旋了半天,回到屋子裡來了。他瞟了房門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還是掏出煙鍋,在門口蹲下了。王存糧對著煙鍋吧嗒了幾口,滿臉的愁容,小聲說:「今年這是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和我們家過不去?」紅粉不愛聽這樣的話,連忙把王存糧的話茬子接過來了,說:「不順遂的話不要說。什麼和我們家過不去,關我們家什麼事?」王存糧從嘴裡拿下煙鍋,在空中戳了戳,說:「三丫就這麼沒了。」紅粉說:「生死在天,富貴在命。不關我們家的事。」王存糧擰起眉頭,說:「三丫就這麼沒了。」紅粉說:「話不是這樣說的。別什麼東西都往家裡撿,又不是錢包。」王存糧不想和紅粉嘮叨,抬起頭,卻去看沈翠珍,說:「你也是的,你就讓他們好,何至於這樣?」沈翠珍最怕的就是這句話。現在,王存糧把這句話挑開了,她沈翠珍怎麼承受得起。剛想開口,紅粉說話了。紅粉說,「這個我要說句公道話。這個怪不得她。端方是她生的,她管教自己的兒子,犯不著任何人。照我說,胳膊肘往裡拐,也是該派的。」沈翠珍把紅粉的話全聽在耳朵裡,要是換了平時,這句話沈翠珍其實是不愛聽的。可今天不一樣了,難得她在這個問題上不糊塗了,還替自己說了話。沈翠珍的眼眶子一熱,承情了。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虛掩上了。沈翠珍坐在床沿上,想起了三丫,熱燙燙的淚水一陣又一陣地往外湧,又不便大聲地哭,兩隻手就那麼放在床框上,來來回回地搓。就這麼流了一會兒的淚,卻聽到了堂屋裡的動靜,沈翠珍連忙把眼睛擦乾了,出了房門。果然是端方起來了,堵在門框裡,像一個惡煞。 端方盯著沈翠珍,一步一步地走了上來。沈翠珍怕了。她其實一直是怕這個兒子的。 端方一直走到沈翠珍的跟前,一把扳過了母親的肩膀,說:「媽,三丫長什麼樣?你告訴我。」 這句話蠻了。沈翠珍更怕了。她再也想不到兒子會問出這樣的話題來。不敢說話。 端方把自己的胳膊搭到紅粉的肩膀上去,央求說:「姐,你告訴我,三丫她長什麼樣?」 沈翠珍插話了,說:「端方,三丫長得蠻標緻的。」 「我不是問她長得怎麼樣。我是問她長什麼樣?」 紅粉也怕了。後退了一步。端方沒有問出結果,放下紅粉,坐到門檻上去了。端方仰起頭,望著天,說:「我就想知道三丫長什麼樣。」 沈翠珍已經不是怕了,而是恐懼了,她來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放在了端方的額前。端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著自己的母親,說:「從前我沒有留意過,見面的時候是在夜裡,我記不得三丫長什麼樣了。媽,兒子沒糊塗。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長什麼樣。」 端方的目光是空的。他的眼睛裡積了一層薄薄的淚,卻沒有掉下來。沈翠珍望著自己的兒子,心已經碎了。沈翠珍說:「端方,三丫她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端方猛站起來,頓足捶胸,沒有流淚,口水卻流淌出來了。無助使端方無比地狂暴,「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到底長什麼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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