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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四五個女人又是大笑。動人的話題就是這樣,笑了一遍還可以笑第二遍,笑完了第二遍還可以笑第三遍,完全可以重複利用,重複享受。吳蔓玲沒有笑。作為一個未婚的女人,她一時還不能完整而深刻地領悟「快活過了」的美妙含義,並沒有展現出恍然大悟或心照不宣的神情。金龍家的看在眼裡,急了,只能用大白話把事情挑開了:

  「被端方睡過啦!」

  女人們不笑了。「睡過了」,沒意思了。「睡過了」還有什麼嚼頭?清湯寡水的。只有「快活過了」才來得火爆,來得滋補。

  吳蔓玲停止了咀嚼,明白了,似乎受到了嚴重的一擊,臉紅了。吳蔓玲對自己的臉紅很不滿意。吳蔓玲說:「不可能的。」吳蔓玲說,「怎麼可能呢?」

  廣禮家的說:「怎麼不可能?一公一母。正好。」

  女人們又笑,吳蔓玲還是沒有笑,臉色已經相當地難看。吳蔓玲說:「不可能,端方怎麼會看上她!」

  金龍家的壓低了嗓子,說:「前天夜裡端方爬牆頭了,都爬到三丫的床上去啦。」

  「你看見了?」吳蔓玲反問說。吳支書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她的口氣裡頭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沒有。」金龍家的說。

  「要實事求是。」吳蔓玲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亂傳。」事實上,這個中午吳蔓玲的表現過分了。回到大隊部,吳蔓玲把剩下來的半碗麵條丟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愣神了。照理說端方和三丫的事和她沒有半點瓜葛,支部也管不著,于公於私都不礙她的事。可吳蔓玲還是生氣了。骨子裡卻感傷。再往骨子裡說,是傷心了。可能還有點吃醋。這個醋吃得沒道理了。她吃的是哪一門子的醋呢。三丫你厲害呀,不聲不響的,該撈的你都撈了。端方你這個人也是,怎麼就能看上了三丫?不說出身,就說她這個人,有哪一點好?有什麼可以讓你動心的地方?沒有哇!無端端地,吳蔓玲就覺得三丫把自己比下去了,傷得不輕。端方你不是東西,三丫你更不是東西。吳蔓玲睜著茫然的眼睛,無緣無故地,四顧茫然。有點想哭的意思。

  究竟是王家莊,太小了,村子也就是碗口大,巷子也只有筷子長,當天的下午吳蔓玲和端方居然在村口撞上了。吳蔓玲的心口陡然就緊了,拎了一下。吳蔓玲禁不住對自己發出了一陣冷笑。但吳支書沒有冷笑,是真笑了,實實在在地掛在臉上。端方招呼說:「吳支書忙哪。」吳蔓玲說:「不忙。」聲音卻不對,有些顫了。端方卻站住了,正想利用這樣的機會和吳支書說句話。秋後他想去當兵,還是早一點把話遞過去,打點一下總歸是好的。但端方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心裡的事,反而越說不出口,想必還是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端方的腦子裡想著「當兵」,低下頭,用拖鞋的鞋底不停地在地上蹭,去一趟,回一趟,再去一趟,再回一趟。吳蔓玲到底是吳蔓玲,已經好了,放下了肩膀上的大鍬,說:「我平時忙,對你們也缺少關心,近來的表現怎麼樣?」端方想了想,說:「就那樣。」吳蔓玲說:「怎麼能『就那樣』,『那樣』是哪樣?」吳蔓玲瞥了端方一眼,目光裡有了責備的意思,說:「端方,你回來也有些日子了,總不能這樣晃蕩。無論怎麼說,你是個高中生,是個人才。前途無量呢。總還是要有一個好的表現,將來要是有了什麼機會,你得先把群眾的嘴巴堵上,這樣我才幫得上。」吳蔓玲的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了,既有對端方的肯定,也有對端方的希望,口氣當中似乎也暗含了些許不滿,但總體來說,還是為端方著想的,端方聽出來了。端方停住了腳,笑呵呵的,改成了搓手,嘴裡說:「謝謝吳支書。」吳蔓玲提起地上的大鐵鍬,重新扛到肩膀上去,瞪端方,說:「還吳支書吳支書的,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喊吳大姐,要不就喊蔓玲。」端方把下嘴唇咬在了嘴裡,說:「哪能呢。」吳蔓玲再一次笑起來,說:「我的名字可是毒藥,一進嘴就藥死人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吳蔓玲故意繞了一段,來到了三丫的家門口。天井的門敞開著,卻是空的。吳蔓玲猶豫了,不知道是進去一下好,還是不進去的好。就站住了。這時候三丫端著一隻小木盆,剛好從堂屋出來,看見吳支書扛著大鐵鍬立定在自家的門口,愣了一下,吳蔓玲也愣了一下。但三丫顯然是嚇著了,她又來了!三丫端著小木盆就往回走。吳蔓玲把三丫叫住了,三丫就端著木盆,背著身,拖了很長的辮子,站在堂屋的門口。堂屋裡頭卻傳出孔素貞的聲音。孔素貞在堂屋裡招呼道:「是吳支書啊?進屋坐坐噻——我也站不起來了。」吳蔓玲站在天井的外面,思忖了片刻,把大鐵鍬靠著圍牆放下了,還是進屋去了。孔素貞躺在草席上,看起來是兩隻膝蓋發炎了。三丫跟在吳蔓玲的身後,把手上的小木盆又端回來了。三丫放下手裡的小木盆,拿了一張凳子,放在吳蔓玲的屁股後頭。孔素貞說:「吳支書坐。」吳蔓玲坐下了,望著孔素貞的膝蓋,說:「怎麼樣了?」孔素貞說:「沒事。」吳蔓玲說:「思想上通了沒有?」孔素貞笑著說:「通了。通了好幾天了。」吳蔓玲笑了,說:「你怎麼把膝蓋磨成這樣?下次別這麼死心眼,跪著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階級鬥爭要搞,身體也要當心。」孔素貞說:「曉得咯。」孔素貞吩咐三丫說:「釘在地上做什麼?給吳支書倒水去啊!」三丫繃了一張臉,朝著廚房的那邊去了。吳蔓玲望著三丫的背影,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把目光從三丫的後背上收了回來。因為是從三丫的那邊收回來的,目光就不那麼像目光,有了承上的和啟下的內容。孔素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沒有動,但體內的血卻動了,一起往臉上湧。好在吳支書什麼都沒有說,一句話都沒有說。剛巧三丫端著水過來了,把碗放在了飯桌上。吳蔓玲沒動那只碗,也沒有看三丫一眼,起身了,對孔素貞說:「我也就是來看看你。好好歇著,早一點把身子養結實了,過些日子還要收早稻呢。」孔素貞還想站起來送客,被吳支書的巴掌擋住了。孔素貞給三丫遞了一個眼色,讓三丫替自己送客。三丫送走了吳支書,回到堂屋,卻看見母親孔素貞已經站直了,手裡頭端著那只盛滿了髒水的小木桶。三丫想說「讓我來吧」,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孔素貞已經把一盆子髒水潑在了三丫的臉上。雖然躺在床上,孔素貞的努力還是見到了收成。僅用了四天的功夫,毛腳女婿房成富就上門了。房成富是中堡鎮上的一個皮匠,一個瘸子。俗話說得好,「十個皮匠五個瘸,還有五個拄著拐。」可以說是皮匠這一個行當的特徵了。皮匠不是木匠、瓦匠,不用在外面走街串戶。皮匠也不是鐵匠,花不了那樣大的力氣。只要坐在那兒,一手捏著錐子,一手拿著針線,再備上幾個木楦子,就行了。所以,一般說來,孩子的腿腳上有了什麼大的缺陷,做父母的就會讓孩子選擇這一行。反過來說,一個人只要做了皮匠,大致上也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情況了。「甯給木匠補房,不做皮匠新娘」,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說起來房成富原來倒是有過一個媳婦的,是個啞巴,前後生過兩個孩子。沒想到1972年的開春啞巴媳婦得了胃癌,嗓子淺了,什麼東西都咽不下去,一咽就吐,拖了一百來天,眼睜睜地給餓死了。房成富做了四年的鰥夫,拉扯著孩子,一顆心其實早也就死了。誰能想得到房成富還會有苦盡甘來的這一天?誰也沒有想到。他房成富在這一把年紀居然又要當新郎了,還是個黃花閨女。難怪瘸了腿的老皮匠一個勁地給他啞巴媳婦的亡人牌磕頭。

  房成富起了一個大早,劃上小舢板,朝王家莊來了。一路上運氣不錯,遇上了順風。順風也就是富路,房成富扯起了小風帆。風帆裡兜滿了風,彎彎地鼓起來了。房成富望著風帆,心窩子裡一熱,褲襠那一把也鼓起來了,鼓了一路。晌午過後,小風帆來到了王家莊。問了兩次路,房成富把它的小舢板泊在了孔素貞家屋後的碼頭上。房成富收好風帆,拴好小舢板,拎起豬肉、紅糖和兩瓶散裝的大麥燒,架起雙拐,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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