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
|
秧苗們長在地裡,長勢喜人。慢慢地,它們的葉子由嫩綠變成了深綠,由深綠變成了碧綠,現在,從遠處看都有點發烏了,烏溜溜的,散發出茁壯的、生猛的油光。比較下來,王家莊的水稻長勢要更好一些,沒有別的,王家莊的灌溉做得更好。水稻不是麥子,麥子喜歡旱,土壤裡的水分過多它的根系反而要爛。水稻就不一樣了,水稻離不開水。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頭,水稻就站在水裡,一缺水它就蔫了。當上大隊支部書記之後,吳蔓玲沒幹別的,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放在了水利上。她來到了公社,直接撲到公社革委會的食堂,把革委會的洪主任堵在了酒桌上。吳蔓玲童言無忌,當著這一桌子的革委會領導,一上來就批評洪主任,甚至把洪主任的綽號都用上了,吳蔓玲說,「洪大炮」你不支持年輕幹部的事業。洪大炮參加過渡江戰役,在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留下了後遺症,一開口說話就成了美國生產的直徑25毫米的榴彈炮。洪大炮望著吳蔓玲,不停地眨巴眼睛,很寬的腮幫子笑起來了。洪主任放下酒盅,嗓子反而小了,先請「小吳支書」坐下來,把問題「放在桌面上」,「慢慢談」。吳蔓玲坐了下來,沒說別的,伸出手來向高主任要東西。一共是兩樣:一台東風二十五匹的柴油機,一台水泵。吳蔓玲到底是一個有腦子的人,她向革委會討要機械化的灌溉設備說明她有眼光了。這麼些年了,王家莊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風車,老風車架在河邊上,像天空上面一大摞子大補丁似的。遇上無風的日子,再大的補丁也頂不上用場。還是要靠人力,用雙腳去踩水車。一大群壯勞力漢子只能吊在水車上,跟掛了一大排的鹹肉差不多,實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吳蔓玲坐在洪大炮的斜對面,把她的巴掌攤在洪大炮的面前,撒嬌了,說:「洪大炮你給還是不給?」洪大炮望著吳蔓玲的巴掌,望著吳蔓玲的胳膊,附帶瞅了一眼吳蔓玲的胸,沒有說話。他把桌子上的半瓶「洋河大麯」拎起來了。說:「先喝酒。」吳蔓玲撒嬌撒到底,說:「不跟你喝。」洪大炮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寬很寬地笑了,說:「小吳啊,你要是有膽子把酒瓶裡的酒喝了,東風二十五,我給,水泵,我也給。」吳蔓玲沒有猶豫,她的動作是迅速的,說風馳電掣都不為過。吳蔓玲提起「洋河大麯」的瓶頸,仰起脖子就灌。臨了,放下了酒瓶,直了直脖子,眼眶裡全是淚光。吳蔓玲小聲說:「洪主任,我代表王家莊六百五十九位貧下中農,謝你了。」場面本來是喧鬧的,輕鬆的,吳蔓玲在她的壯舉之後附帶上了這麼一句,突然感人了。不知道從哪裡滋生出了動人的力量。酒桌上安靜下來。洪大炮說:「小吳,你打個報告來。」吳蔓玲沒有「打」,直接從軍用挎包裡取出一張紙,攤在了洪主任的面前。這一著洪主任沒有料到,開始摸身上的口袋。他在找筆。吳蔓玲拿出鋼筆,擰開筆帽,十分端正地送到了洪主任的右手邊。吳蔓玲說:「洪主任,酒我喝了,反正我也喝醉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盯著你,你在哪裡吃我就在哪裡吃,你在哪裡睡我就在哪裡睡。」這話說的,不講理了,好笑了,本來已經很動人的場景突然又激昂起來。每一個人都在笑。吳蔓玲卻渾然不覺。洪主任沒有笑。他神情嚴肅地望著大家,嗓子裡突然發射出七顆榴彈炮炮彈:「同意的鼓掌通過!」酒桌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洪大炮在吳蔓玲的報告上寫上「同意」,站起來,拍著吳蔓玲的肩膀,用鋼筆的另外一端戳了戳吳蔓玲的額頭,又戳了戳吳蔓玲的鼻尖,十分疼愛地說:「個小鬼。」洪主任後來補充了四個字:「前途無量。」 嚴格地說,吳蔓玲這個支部書記的威信並不是靠她的親和力建立起來的,而是在東風牌柴油機和水泵進村的那一刻建立起來的。建立的同時也得到了最後的鞏固。不僅是王家莊的人,就連全公社的人都聽說了,吳蔓玲「前途無量」。吳蔓玲自己當然不會說什麼,但是,洪主任的話還是進入了吳蔓玲的肺腑了,她自己也是這樣相信的。在後來的歲月裡,吳蔓玲的內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她,她變得無比地堅定,什麼都不能改變。她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離開王家莊的機會,她相信,只要她堅持住,她在王家莊就一定會「前途無量」。 抽水站正式試水的那一天是王家莊的重大節日。那一天所有王家莊的人都出動了。水泵好哇,水泵好。毛主席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他說對了。毛主席又說:「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他又說對了。他人在北京,可他什麼都知道。他老人家的話再一次在三大革命當中得到了最終的驗證。王家莊敲起了鑼,打起了鼓,那是盛大的、群眾運動的場面。社員們親眼看見河水從河裡「抽」了上來,白花花地流進了水渠。水渠是新修的,成群結隊的孩子分佈在水渠的兩邊,他們順著渠水一路追趕。膽子大一點的乾脆跳進了水渠,洶湧的渠水把他們沖走了,但沖走了還是在渠裡。這是幸福水。這是幸福渠。他們一路歡叫,直到每一個人都筋疲力盡。那一天的晚上王家莊的公豬、母豬、白豬、黑豬都在叫。它們餓了。它們不知道王家莊的人們為什麼高興成那樣。它們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們為什麼會挨餓。 正是得力於機械化的水利,王家莊的田間管理比較起鄰村來就方便多了。下雨了,就在總幹渠上打開一道口子,把水放掉一些;要是乾旱了呢,再把這個口子堵上,用東風二十五抽上來一些。這一開、一堵,效率出來了。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最讓吳蔓玲痛心疾首恰恰正是在這個地方。總幹渠是王家莊的,不屬任何一個生產隊,不屬任何一個人。水多了,這個口子誰來開?抽水了,這個口子又是誰來堵?沒人管了。吳蔓玲看在眼裡,直心疼。為了這件事吳蔓玲不知道批評過多少人,高音喇叭裡也講了。沒用。你一批評他,他反過來就問你:「憑什麼就是我?」是啊,王家莊不到七百號人呢,每個人都是王家莊的人,都是「主人」,憑什麼不是張三,而是李四來幹?憑什麼不是三姨娘,而是六舅母來幹?這一來壞了,都成了她吳蔓玲的事了。不管還不行。你不管,好,水就在那裡無端端地淌,一直淌到共產主義。吳蔓玲沒有辦法,只能扛起大鐵鍬,一天到晚在田埂上轉。走得太累的時候,吳蔓玲禁不住就會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抽水站,心裡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委屈,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寒心。吳蔓玲算是明白了,莊稼人的心目中其實是沒有集體的,不要說公社,就是連大隊、生產隊都沒有。莊稼人的心中只有他們自己。吳蔓玲在心裡頭對自己說,下次再也不能替集體辦任何事情了,綠豆大的事情你都不能辦。你只要心一熱,惹上了什麼就等於纏上了什麼,螞蟥一樣想甩都甩不掉。當然,這些話也就是在心裡頭說說,吳蔓玲永遠也不會把它們送到嘴裡去的。扛著大鍬,吳蔓玲在田埂上轉悠了一個上午,進村了。到了午飯的時間,她捧上了飯碗,來到了大隊部門前的樹陰低下。這一天的中午吳蔓玲吃的是麵條,她用大海碗把麵條盛了,從小罐子裡舀了一勺子脂油,也就是豬油,出門去。人還沒有到樹根底下,她已經聞到了豬油的芬芳。說起豬油,吳蔓玲原先可是從來都不吃的,現在倒好,就是喜歡。越聞越香,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即使是吃米飯,有時候吳蔓玲也喜歡挑上一筷子,拌到米飯的裡頭去。都不用菜,吃得又快又香。一抹嘴,我的個媽媽哎,一碗米飯就下了肚了。 吳蔓玲端著碗,把碗裡的麵條叉得老高,都踮起腳後跟來了,就聽見開懷的大笑就從樹陰底下爆發出來了。吳蔓玲並著步子走上去,問:「笑什麼呀?再說一遍,說給我聽。」廣禮家的看了吳蔓玲一眼,翹著小拇指剔牙,一言不發,做出一副清淡的樣子,是藏而不露了。吳蔓玲忙說:「笑什麼哪?」金龍家的連忙接過話來了,搶先說:「在說三丫呢。」吳蔓玲有些納悶,心裡想,三丫是個悶葫蘆,能有什麼好笑。吳蔓玲追問了一句:「三丫到底怎麼啦?」 另一個女人說話了。她說:「三丫她悶騷。」 吳蔓玲咽了一口,說:「瞎說什麼,三丫本人的表現還是可以的。」 金龍家的急了,對著吳蔓玲問:「她的事蹟你就一點都不知道?」 吳蔓玲說:「不知道。」 廣禮家的按捺不住了,廣禮家的就是這樣,總是在關鍵的地方說出最關鍵的話。她拍了吳蔓玲肩膀一巴掌,總結性地說:「都讓端方快活過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