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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雖說孔素貞在嫁女兒的問題上鐵了心,但房成富真的進了門,孔素貞還是後悔了,近乎心碎,又不好說,不停地拿眼睛瞟大辮子。嘴上什麼都沒說,骨子裡還是傷著了自尊,替自己的女兒歎息了。再怎麼說,大辮子還是不該把這樣的人帶到自己家的門檻裡來的。房成富的腿腳不好也就算了,還是個禿頭。這也是皮匠們的另一個特徵了。一般來說,皮匠們一手拿錐,一手拿針,在他們每做一個縫補動作之前,都要把錐子放在頭上蹭一回。頭髮上有油,這一來錐子就潤滑了。時間久了,就成了配套的習慣,頭髮便一根一根蹭光了。這些都在其次,孔素貞最不喜歡的還是這個皮匠身上的氣息,一進門,什麼都不說,便把豬肉、紅糖、燒酒排在了條臺上,挪到了最顯眼的位置。顯擺了。這是小鎮上的人特有的壞毛病,明明是窮酸,其實沒什麼,可偏偏要做出碗大湯寬的樣子,其實更窮酸,反不如真正的窮人窮得大方。要不得。孔素貞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你房成富這是做什麼?給誰看?這裡是誰的家?還有一點也是孔素貞極不喜歡的,房成富不說話,當他表示「好」或「可以」的時候,總是迅速地豎一下大拇指,猴裡猴氣的,猥瑣得厲害。孔素貞想,也難怪了,他的亡妻是個啞巴。可你的舌頭好端端的,你做什麼啞巴?房成富的大拇指像個演戲的,一會兒出將,一會兒入相,這算演的哪一出?都是怪毛病。一句話,孔素貞看不上。

  當然,再看不上,女兒還是要嫁。在這一點上,不可以討價,也不可以還價。孔素貞真正心碎的正是這個地方。孔素貞瞅了大辮子兩眼,在毛腳女婿的對面坐下了。蹺上小腿,樣子端出來了。雖說急著嫁女兒,這裡頭的分寸卻是不能丟。要不然就作踐了自己的女兒。王大貴原本坐在一旁吸旱煙,房成富給他敬了一根「大運河」的紙煙,王大貴這才站起來了。王大貴接過紙煙,撚碎了,壓到煙鍋裡去。心裡想,中堡鎮他這一輩子是不想再去了。

  真正忙活的是大辮子。和所有的媒婆一樣,大辮子在調節氣氛,一個勁地說廢話,說好話。大辮子這個媒人其實相當好做,孔素貞已經把底牌交給她了。第一是活的,第二是男的,相完親,立馬娶人,越快越好。就是這樣一個原則。當然了,話究竟怎麼說,怎麼說才不傷女方的體面,孔素貞用不著交待。大辮子的那張嘴,吃進去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她有這樣的特殊功能。其實大辮子也已經給房成富交了底了,「三丫的成分不好,可人家要求進步。她不圖別的,就是想早一點加入到工人階級的隊伍。」房成富不懂得階級,真的不懂,就懂得補鞋底、上鞋子。當然,女人好,年輕的女人更好,這個他是懂得的。

  該客套的客套了,該虛應的虛應了,大辮子的那張嘴也有點累了,也該歇歇了。她來到了東廂房,看三丫來了。看三丫是假,請三丫進堂屋去坐一坐才是真。無論如何,作為相親的一個必要步驟,男女雙方在堂屋裡見一見面,總是一個必需的程序。其實三丫已經見過房成富了,大辮子作為一個過來人,這一點很明白了。一般來說,毛腳女婿上門,做媒的媒婆都會安排他們坐在堂屋的西側,臉朝著東。這樣一來,躲在閨房裡的閨女就可以從門縫裡看著了。要是她願意,可以出來,也可以不出來;要是不願意那就篤定不會出來了。

  三丫沒有出去。什麼都不說,坐在床沿,就是不說,不動。低著頭,一雙眼睛無力地望著右下方,在出神。大辮子坐在三丫的身邊,伸出手來,摸三丫的頭,摸三丫的辮子,最後,又在三丫的後背上輕輕地拍了兩巴掌。這兩巴掌的意思很明確了,是在告訴三丫,別鬧了吧,事已至此,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腦袋,望著大辮子,突然說話了。三丫說:「謝謝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對視了一眼,大辮子立即就明白了,這哪裡是謝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辮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時候說話明顯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擊。這一點孔素貞注意到了,連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貞還是房成富,都沒有不安的意思。大辮子在中間早已經給他們相互交過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決心,而不是三丫的態度。說到底這件事和三丫無關,由不得她的。大辮子來到堂屋之後並沒有坐,粗粗交待了幾句,聽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貞重新拿出一隻碗來,倒上開水,拎過房成富帶來的紅糖包,打開來,用指頭撮了一把,放進去了。孔素貞把絳紅色的糖茶端到大辮子的面前,堆上笑,說:「大辮子,有勞了。你也該歇歇了,坐下來喝口茶。」大辮子望著孔素貞一臉的笑,看得切切實實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結。大辮子心一軟,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辮子說:「嗨,餱死我了。」

  接下來的交談直接抵達了實質,中心議題是娶人。繞了半天,孔素貞避實就虛,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說:「這個家的主我還做得。」等於攤牌了。等於說,丫頭是你的了。中心問題反而不再是問題。交談一步一個腳印,下一個議題自然是娶人的時間。房成富這一頭就不用說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銅,摟在懷裡才是真的。早摟一天是一天,早摟一天賺一天。他急。光禿禿的腦袋上都出汗了。其實孔素貞也急,在程度上一點也不亞於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貞的老到和自尊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她引而不發,微笑著,在微笑中靜

  靜地期待。大辮子望著房成富,說:「你說呢?」皮匠低著頭,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頭皮。皮匠說:「還是聽媽媽的吧。」大辮子差一點噴出來,這個老黃瓜,刷上了綠漆,倒裝起了嫩,八字都沒有一撇,都「媽媽」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鎮子裡的人,不管裝得多麼老實,骨子裡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臉了。老光棍的這一聲「媽媽」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貞的這邊來了,孔素貞越發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還是微笑,可微笑卻越來越硬。大辮子試探性地說:「以我呢,也不要急,隔個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話說得是從容了,然而,急在裡頭。哪有嫁女兒「十天半月的」還說「不急」的呢。孔素貞終於發話了,孔素貞望著大辮子,和大辮子商量說:「三丫的身子單薄,今年就別讓她再去割稻子了吧。」這句話很能夠體現母女的情分了,體恤得很。大辮子在心裡頭掐了一遍手指頭,割早稻也就十來天的光景了。看起來三丫真的是讓孔素貞傷透了心。三丫這個燙手的山芋孔素貞可是一天都不想留了。大辮子順坡下驢,說:「我就是這麼想的。」皮匠笑了。這一次是真笑。可他的真笑比假笑還要難看,鼻子和眼睛都擠在了一起,像鞋底和鞋幫子一樣絎在了一起。

  返回的水路上房成富一直在和自己的亢奮作鬥爭。老話說,小人發財如受罪,對的。房成富的亢奮的確已經到了受罪的程度。除了盡力劃槳,房成富實在也找不到表達的辦法。他壓抑得太久太久了,成了性格,成了習慣,成了活法。喜從天降自然也就成了考驗。褲襠卻安穩了,居然乖巧起來,沒有添亂,再也沒有作出強有力的反應。想必它也累了。房成富充滿了感激,他想感謝一點什麼,他一定要感謝一點什麼。就是不知道該感謝誰。是誰把三丫送給他的呢?這是一個謎。房成富找不到謎底,他為此而傷神。依照一般的常理,他房成富本來是應該打一輩子光棍的,可他偏偏就娶到了,而現在,他又將要娶第二個了。那可是一個肉嘟嘟的姑娘啊!肉嘟嘟的!房成富還能說什麼?還能說什麼?他只有自我傷害才能夠說明自己的狂喜,只有自我傷害才能夠表達這種虛空的感激。房成富對自己說:「我寧願損十年的陽壽!我情願少活十年!」就在同時,他把自己的壽命毫無根據地放大了,是九十二歲。減去了十歲,他還剩下八十二。夠了,還有得賺。老天爺,老天爺,你在哪裡?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情願損十年的陽壽!」

  房成富已近乎迷亂。看天不是天,看水不是水。心在跳,嘴巴在唱。一點都沒有留意河岸上一直走著一個人。是端方。端方尾隨著房成富的小舢板走了一路了,親眼目睹了這個鰥夫的癲狂。曠野裡空蕩得很,全是傍晚的陽光,全是傍晚的風。端方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回過頭來,對著河裡的小舢板吆喝了一聲:

  「——喂!」

  房成富停住了手腳。他以為岸上的人要過河。雖說急著趕路,房成富還是讓小舢板靠岸了。他要幫助別人,任何人。房成富對著端方喊:「小兄弟要到哪裡去?」端方沒有搭腔,他從河岸慢慢走到了河邊,站在那兒,把房成富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開始脫衣裳。先是上衣,後是褲子,最後是三角褲衩。這樣的陣勢特別了,這個小兄弟有意思了。端方光著屁股,抱起胳膊,跨上了小舢板。在他跨越的時候,襠裡的東西十分沉靜地晃動。房成富望著端方襠裡的東西,又大,又結實,突然怕了。想走。可已經來不及了。端方跨上來,坐下去,開始幫房成富收拾。他把能夠看見的東西一樣一樣丟在了水裡。最後伸出手去,要房成富手裡的雙槳。房成富給了他一把,端方接過來,折了,放在了水裡。還要。房成富又把另外的一把給了他,端方又折了,同樣放在了水裡。出事了。房成富知道出事了。他望著端方,腦子在迅速地盤算,沒有結果。端方說:「房成富,認識我吧?」房成富的雙手扶緊了船幫,說:「不認識。」端方說:「我可認識你。中堡鎮沒有我不認識的。」房成富說:「我哪裡對不起你過,你告訴我。」端方沒有搭理他,一個人悶了半天,笑了起來,把房成富都笑毛了。端方望著房成富,說:「三丫我睡過了。」這句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直接砸在了房成富的腦袋上。他瞟了一眼端方的褲襠,同樣悶了半天。房成富最後說:「沒事。沒事的。」端方提高了嗓子,說:「我有事!她是我的女人!——你不許再到王家莊來,聽見沒有?」房成富說:「我花錢了,我買了肉,酒,還有——」端方打斷了房成富,說:「我還你。我今天幫你省下醫藥費,就算清了。——要是再來,你的眼珠子會漏血,你信不信?」房成富說:「我信。」端方說:「信不信?」房成富說:「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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