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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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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弓著身子,站在水田裡,話本來就不多,面對女人,就更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到了休息的光景,女人們坐在了河岸上,一邊對付小腿上的螞蟥,一邊快樂地說笑。女人們就是這樣,再累,話是要說的。這裡頭有取之不盡的喜悅。在空蕩蕩的田野裡,她們擁擠在一起,竊竊私語,到了會心的地方,笑一笑。田野裡就不再寥落,生機就出來了。 然而,這一天的情況不一樣了。廣禮家的身邊一直圍著人,她在說,所有的人都在聽。不是一般的聽,是全神貫注的,是諦聽。說到關鍵的地方,廣禮家的還要抬起一隻巴掌,貼到嘴邊上去,拿眼睛瞅紅旗。紅旗當然是不知情的。但問題慢慢地嚴重了,她們站得越來越緊,伸著腦袋。廣禮家的說一句,她們沉默一會兒,廣禮家的再說一句,她們又沉默一會兒。在沉默的過程中,她們還要回頭,小心地,迅速地看一眼紅旗。看完了,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們的眼神是疑慮的,有了深度。紅旗再笨,也還是感覺出來了,她們的話題和自己有瓜葛,已經把自己牽扯進去了。紅旗的心中有了幾分的不安,已經是心虛了。就對她們笑。笑得憨憨的,看上去格外的開懷。但她們不對紅旗笑,紅旗一笑,她們就要把身子背過去,以表明她們「什麼也不知道」。紅旗終於被她們的樣子弄得發毛了,走了上去,大聲問:「你們在說我什麼?」被紅旗這麼一問,大夥兒再也不說話了,沒有人答紅旗的腔。沒聽見一樣。紅旗刨根問底了,說:「說我什麼?」廣禮家的看著四周的田野,說:「沒說你。」紅旗強了,說:「那說誰?」光禮家的說:「說端方呢。」廣禮家的想了想,十分突兀、十分振奮地喊了一聲: 「端方都快活過啦!」 這句話沒頭沒腦了。女人們都笑了,但是,沒有出聲,都含在嘴裡。紅旗跟著說了一聲:「端方都快活過啦!」沒想到紅旗這一重複把女人們的笑聲引爆了。她們狂笑不止,一起看著紅旗。這一下紅旗越發確信了她們的話題和自己有關係了。答案卻在風裡。紅旗記住了這句話,回家之後一定要好好問一問媽媽。孔素貞曬了一天,跪了一天,已經癱了,兩個膝蓋都爛了。還是被門板給抬回來的。早已經躺在了床上,在那裡哼唧。紅旗在晚飯的飯桌上卻想起廣禮家的那句話了,隔著房門,他要問他的媽媽。紅旗的嗓子那麼大,王大貴和三丫當然都聽見了。小油燈的底下三丫腰肢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偷偷地瞄了爸爸一眼。王大貴沒抬頭,只是喝粥,喝得一頭一臉的汗。孔素貞在房間裡什麼也沒有說,過了好大的一會兒,房門上突然就是「砰」的一聲,嚇了紅旗一大跳。紅旗回過腦袋,地上是一隻木枕頭,還在滾。 第十一章 在盛夏,如果從空中去俯瞰蘇北大地,只有一個特徵可以概括,那就是綠。那是一片平整的綠,妖嬈,任性,帶上了一股奮不顧身的精神頭,從地平線的這一側一直縱橫到地平線的那一側。可是,如果從細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綠色就變得非常具體了,無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葉子實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誰還會去注意它們呢,細部反而沒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體,呼啦啦變成了大地。然而,這是嫩綠。在這遼闊的嫩綠的背景上,卻又點綴著另外一些綠,這些綠是深色的,老,發黑,一大團一大團,它們卻是樹。是被無邊無際的 水稻所包圍著的小小的樹林。其實也就是村莊。從高處看,或者說,從遠處看,村莊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樹林。它們是由槐樹、楊樹、桑樹、柳樹、苦楝和泡桐構成的,並不整齊,也沒有方寸,帶有天然的姿態。其中槐樹和楊樹是它們的絕對主力,具有主導地位,壓倒性的優勢。它們不是被天空壓著的,相反,它們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撐起來了。它們還把無序而又低矮的草房子包裹在它們的陰影下面。草房子就在樹的下面,這些草房子才是村莊的根本。它們很陳舊,因為日復一日的陽光雨露,它們的輪廓早已經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飛揚跋扈的動勢,渾圓了,厚實了,像莊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這樣的草房子裡面,住著莊稼人。他們就在渾圓而又厚實的屋簷下面,婚喪嫁娶,迎來送往,伴隨著柴米油鹽,重複著單調的、不可或缺的、數也數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輩一輩又一輩。一般說來,村莊都是安靜的,但是,高大的樹冠上有無數的鳥窩,那裡是喜鵲、灰喜鵲的天堂。它們能鬧。在每一天的早晚,它們不停地聒噪。在它們喧鬧的時候,往往也是雞犬不寧的時刻。這樣的喧鬧意味著一天的開始,到了黃昏,也意味著一天的終結。剩下來的,則是無邊無際的寂靜。雞在草叢裡,鴨在池塘裡,豬在豬圈裡,自得其樂。狗要自由得多,但畢竟不是野狗,它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聞聞,管一點閒事,或什麼也不管。到了發情的時候就用鼻子找一個,背靠背,把事情辦了。即使是母狗懷孕了,也不知道懷上的究竟是誰的孩子。這一點貓就不好了,貓的動靜大,比人的動靜還要大。動不動就聲嘶力竭,還大打出手。當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面還有另外一個更小的天地,這個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構成的,比方說,灌木、竹子,還有蘆葦。它們在河流的邊沿,或者說,在房前屋後,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裡還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當然還有花翎,麻雀,這些和莊稼人就沒什麼關係了。人們也懶得去管它們。當然,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還有河流,說是河流,其實也就是蘇北大地上的路,它們彎彎曲曲,在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兆頭的情況下就拐了一個彎,卻連接著遠方,使遠方變得更遠,錯綜而又迷離。這就是蘇北大地的一個大概,蘇北大地上的莊稼人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裡,一家一家的,一戶一戶的。除了在田間地頭,他們有時候也會在不規則的巷子裡走動走動,偶爾停下來,答刮幾句,借一點醬油、針頭線腦,或者到河邊去淘米,刷馬桶,搗衣裳。金錢上則沒什麼來往。說又說回來了,莊稼人的手頭沒有錢。誰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裡頭出了大事,不是紅喜,就是白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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