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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遊街的工作最後交給十來個七八歲的孩子完成了。繩子原本在佩全手裡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熱,犯不著了。看著身邊前呼後擁的孩子,佩全隨手抓過來一個,把繩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說:「拿去吧,給你們玩玩。」孩子們不敢相信,簡直是喜從天降。這六個壞分子居然給他們「玩」了,興奮得不知所以。他們牽著王禿子一行,又振奮,又緊張,咬著下嘴唇,一路都鴉雀無聲。最後還是王世國說話了,王世國說:「你們怎麼不喊口號?不喊口號怎麼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國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聲:「打倒王世國!」王世國又喊:「王世國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孩子們笑了。慢慢放鬆了,小嗓門嫩嫩地、尖聲尖氣地開始學舌。開始還收著,七零八落,漸漸地,他們的氣息通暢了,有了統一的、規整的節奏。節奏鼓舞了他們,他們領略到了自己潛在的雄壯,那種無所不能的排山倒海。節奏同時也昇華了他們,他們看到了意義,看到了從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體的,誰不投降,就叫誰滅亡。王學兵,一個九歲的孩子,突然走到隊伍的前面,張開了他的雙臂,滿臉通紅。王學兵的舉動帶有突發性,正因為突然,所以,一大幫的孩子都沒有準備,出現了短暫的停頓。他從別人的手裡搶過麻繩,嚴厲地命令王世國說:「趴下!」這是偉大的創造,最具挑戰性的發明。發明與創造使平庸的進程異峰突起,有了更進一步的誘惑和感召。同樣,誘惑與感召激發了更進一步的積極性。王學兵大聲喊道:「趴下!大家都騎上去!」孩子們無比地興奮,產生了濃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處鶯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國不趴下。所有的封建餘孽都不肯趴下。王學兵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王世國說:「再不趴下就砸腦袋!」王世國看了看王學兵手裡的磚頭,又看了看王學兵的眼睛,軟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數孩子了。他們要麼就不來,要來就來真的,還沒輕沒重。王世國的膝蓋一軟,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賊先擒王,這句話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它的真理性,後面的女人們瞅了一眼王世國,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實實照辦了。王學兵騎上王世國,一揮手,剩下的孩子蜂擁而上,一起騎上來了。王學兵只是一個平常的孩子,但是,由於在這次革命當中顯示出了他的徹底性,尤其是創造性,一下子就有了榜樣和標兵的作用,不知不覺成長起來了,成了新一代的領袖。這是天然的領袖。具有無可動搖的、毋庸置疑的、與生俱來的領導氣質,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從了,成了他的兵。臨時的軍事組織建立起來了。什麼都不用說。誰反對誰就是敵人。王世國在地上爬著,王學兵的雙腿一夾,甩動起手上的楊柳枝,頒佈了他的第一道命令:「籲——!——駕!」長鞭哎——

  (那個)一(呀)甩哎——

  啪啪地響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這是電影《青松嶺》的主題歌。它唱出了一條馬鞭的意義。一條馬鞭,別看只是一條繩子,骨子裡暗藏了道路的方向。電影裡就是這麼說的。孩子們揮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們的童聲殺氣騰騰。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遊街的終點是王家莊的水泥橋。這一點孩子們都知道。村子裡每一次開批判會,地、富、反、壞、右都是集中在那裡,曬太陽。這是「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最好的體現。壞分子上了水泥橋,鬥爭的高潮就算過去了。但是,對被批鬥的人來說,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太陽畢竟不是好曬的,尤其在水泥橋上。一整天呢。最關鍵的是,要跪著。這一點孔素貞是有體會的。一般的人都以為下午一點鐘左右最難熬,那個時候太陽最毒,比牙齒還要咬人。其實不是。最難熬的是下午三點鐘過後。這個時候的太陽不僅狠毒,還陰損。你以為它不怎麼樣了,骨子裡狠,一點一點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膝蓋下面的水泥板就更蒸了,比太陽還要燙。像一個大烙鐵,還有點像一個大蒸籠。三點鐘過後你會產生錯覺,覺得自己差不多熟了,只要一站起來,所有的肉就全掉在了橋面上了,只剩下了一個光溜溜的、白花花的骨架子。

  太陽剛剛偏西,王世國就有點吃不消了。老禿子的年紀畢竟大了。他緊閉著一雙老眼睛,張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孔素貞在洋橋上曬太陽,她的兒子紅旗卻在水稻田裡頭薅草。所謂「薅草」,說白了,就是把秧苗裡的稗子拔出來,是「田間管理」的重要部分。薅草的活計並不重,也掙不了幾個工分,一般說來是用不著男將的,婦女們就可以應付了。可紅旗是個男將,為什麼要薅草呢?主要因為隊長要湊人數。有時候女將的人頭不夠,男將又沒什麼重活,隊長就要把紅旗派過來了。隊長的指示精神紅旗是必須照辦的。不過紅旗幹活也有紅旗的講究,永遠夾在女將們中間,不落後,也不冒尖。一句話,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紅旗來到河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其實也不是紅旗特別愛乾淨,主要還是因為紅旗是個光棍漢。光棍漢有光棍漢的特徵,那就是喜歡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們的注意。時間長了,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反而成了他們的標誌,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棍漢的身份顯露出來了。和瘸腿的人喜歡貼著牆,豁牙的人喜歡抿著嘴是一個道理。

  薅草的活計不重,然而,卻有它難受的地方。在你彎下背脊的之後,照理說正好背對著太陽。但是,稻田裡有水,這一來正好把陽光反射到你的臉上了。你就成了蒸籠裡的饅頭,眼睛都睜不開,需要眯起來。莊稼人要是進城了,你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為什麼?一來是臉黑;主要還是眼角的魚尾紋有特別的地方。那些皺紋鼓出來的地方曬紅了,而凹進去的地方曬不到,這就有了色差。像畫在臉上的一樣。其實薅草最麻煩的並不是眯眼睛,眯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費力氣。主要的麻煩來自螞蟥。水稻田裡有數不清的螞蟥,它們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骨頭,卻能依靠水的浮力彎彎曲曲地遊行。一旦碰到莊稼人的小腿,它嗜血的本性就展示出來了。依靠無比出色的本能,螞蟥總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動聲色,靜悄悄地彙聚在你小腿的周圍,貼到你的皮膚上來了。然後,張開它的嘴,也就是吸盤,拿出吃奶的力氣,拼了命地吮吸。它吃的可不是奶,而是你的血,你卻渾然不覺。等你的小腿出得水來,低下頭去看看,十幾個螞蟥早已經抱著你的小腿了,它們的吸盤死死地鑲嵌在你的毛孔裡面,像一口濃濃的痰,像一把濃濃的鼻涕,掛在你的身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來。它的身體弓了起來,繃緊了,有了上好的韌性,還滑溜,即使你把它撕爛了,它的沒有牙齒的嘴巴還是要叮著你。所以,用鞋底去抽打是一個好辦法。對著自己抽幾下,螞蟥就掉下來了。但是,拿鞋底抽自己終究不好,疼就不說了,主要是不好看,看上去像得了神經病。最好還是用鹽。你把鹽撒在它們的嘴邊,醃一下,它們的吸盤就脫落開來了,掉在地上。身體吃得飽飽的,一副知足而又無辜的死樣子。拿在手上一搓,它就變成了球,乒乓球那麼大,扔在地上一滾就是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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