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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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景象在圍牆上,有些異樣了。孔素貞放下淘籮,走了上去,扁豆和瓜藤都被扯斷了。散亂而又衰敗。是誰呢?是誰還看不得他們家的這點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貞突然就看見腳印了,是人的腳印。是一個成人的腳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裡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邊。腳印還有它的方向,是朝著他們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貞點上了大貴的旱煙鍋。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煙鍋也在抖。孔素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貞只是慢慢地吸煙,吸得很深,呼得很長,靠旱煙慢慢地調息。一袋煙吸完了,主意也已經拿定了。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讓她在這個家裡呆了,不能讓她在王家莊呆了!這一回孔素貞鐵了心了,不挑,不揀,男的就行。用麻袋裝也要把她裝走。一塞進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當媽的得罪了。八點剛過,端方徑直來到了大隊部。吳蔓玲的手裡頭捧著昨天下午剛剛來到的《紅旗》雜誌,正帶領著村支部的一班人領會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過門檻,也不說話,一屁股坐在了吳蔓玲的身邊。吳蔓玲看著端方,說:「端方哪,支部在學習,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過來?」言詞裡頭很客氣了。這一回端方卻沒有領吳蔓玲的情,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光學習有什麼用?關鍵是抓事情!」這句話重了,隱含了嚴肅、重大而又迫切的內容。吳蔓玲笑笑,把《紅旗》雜誌合起來,放在膝蓋上,閉了一下眼睛,說:「出了什麼事?說出來聽聽。」端方卻不說。吳蔓玲收斂了笑,認真地說:「端方,說出來聽聽。」端方說:「村子裡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動,在拉攏和腐蝕年輕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丟下了這個問題,然後,用眼睛逐個逐個地看大家。大隊會計王有高,也就是大辮子的丈夫接過話,說:「紅口白牙,端方,說話要有證據。」端方沒有再說什麼,反而輕描淡寫地冒了一句:「跟我來。」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間,身後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聲勢不一樣了,有了浩大和肅穆的威懾力。村子裡的老少看到了這個隊伍,自覺地跟了上去,陸陸續續走進了隊伍。隊伍在不停地壯大,甚至連佩全他們那一幫閒人都摻進來了。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聽到了腳步聲。腳步鏗鏘,有了參與的崇高與莊嚴。這崇高與莊嚴的腳步聲提醒了他們,他們不是別的,是人民。 人民在孔素貞家的門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吳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開門。孔素貞還坐在天井裡,想心思,吸旱煙。吳蔓玲說:「大白天的,關著門做什麼。」孔素貞放下煙鍋,笑著站起來,說:「是吳支書啊。」一邊笑,一邊拿眼睛往外瞅,心裡禁不住慌張。歷史的經驗告訴她,不是吃素的陣勢。 吳蔓玲在屁股的那一把剪著手,進屋了。一進屋就發現了緊鎖著的東廂房。吳蔓玲用下巴示意孔素貞打開,孔素貞照辦了。吳蔓玲跨進東廂房,意外地發現三丫被鎖在裡頭,看起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光線相當地暗。不過吳蔓玲還是在床頭上發現了一本書,很舊,邊沿已經爛了。吳蔓玲抽出一隻手,把書拿起來,是《淨土經類》。吳蔓玲從來沒有見過佛經,有些不知所以。不過從書的模樣上看,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吳蔓玲只看了一眼,丟下了,丟得很重,兀自點了點頭,重新回到堂屋,心裡頭卻想,這個端方夥,就一本書,大驚小怪的。卻看見端方從條台的正中央端下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了飯桌上。端方小心翼翼地從神龕裡取出石膏塑像,抽掉了神龕後面的擋板,真相大白了,偽裝揭穿了,陰謀暴露了。孔素貞的臉上早已經失去了顏色,拿眼睛去瞅吳蔓玲。吳蔓玲沒有當即表態。但她的表情說明,形勢很嚴重,非常嚴重。氣氛一下子凝固了起來。大隊會計王有高這時候說話了,王有高說:「好,孔素貞你有主意,搞封建迷信,還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給你打掩護,為你放哨,為你站崗,孔素貞,你蠻有主意的。」話音未落,許半仙火急火燎地趕來了,一路小跑。許半仙在門檻的內側立住腳,連忙說:「遲到了,我遲到了。」她在做自我檢討。一般說來,只要王家莊出現了什麼大事情,許半仙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第一現場,第一個表示支持,或第一個表示反對——她永遠都是最積極的。而今天,她這個積極分子居然遲到了,當然有點說不過去,所以要檢討。檢討完了,許半仙拉過吳蔓玲的衣袖,用她的嘴巴瞄準了吳蔓玲的左耳朵。吳蔓玲不喜歡許半仙這樣,關鍵是,不喜歡她嘴裡的氣味。吳蔓玲說:「大聲說嘛。」許半仙卻不說了,回到門口,拎回來一隻大麻袋。麻袋裡什麼都不是,是紙灰。堂屋裡的人一起圍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圍上去了。人們望著麻袋裡的紙灰,不知道許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吳支書說:「什麼意思?說說。」 許半仙一指孔素貞,說:「你說。」 孔素貞卻不說。心裡頭在想,許半仙,我還是沒看錯你。前幾天還跟我熱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馬槍就殺過來了。好本領。許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貞就是 不說。卻看見許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大腿與地面平行的刹那,她的胳膊落下來了,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啪」地一聲。整個過程迅速而又精確。許半仙說:「你不說,我說!我發言!」 許半仙的揭發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發極度地混亂,時間是交錯的,地點是遊移的,一共牽扯到六個人物。但主要人物有兩個:第一個等於,是「王禿子」,也就是還俗和尚王世國;第二個等於,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個瘸子;「臉不平」,也就是盧紅英,她的臉上有七八顆凹進去的麻子;「蛐蛐」,也就是楊廣蘭,她嘴裡掉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就成了發怒的蛐蛐;還有「噴霧器」,當然是于國香了,她的瞳孔長滿了白內障,看上去霧濛濛的。許半仙說,這六個人狼狽不堪為奸,專門從事封建,他們不正之風。許半仙說,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讓旁人知道。群眾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蹤追擊。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呢?無產階級專政下打過長江繼續革命。他們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新動向綱舉目張,許多隱藏一抓就靈。許半仙說,昨天夜裡他們集中,三小隊的破豬圈,燒紙,燃香,磕頭,念經。現行的阿彌陀佛。許半仙指了指麻袋,說,這個是物證;許半仙同時又拍了拍胸脯,說,這個是人證。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說半句謊話下十八層地獄。菩薩都看在眼裡。哪裡逃?逃進牛×我都能把你們掏出來!兵民是勝利之本大家說對不對?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為激動,許半仙的語句斷斷續續,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進步性。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昨天夜裡王家莊發生什麼了。吳蔓玲的眼睛在屋子裡瞄了一圈,最終落到了佩全的身上。吳蔓玲對佩全說:「去,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要放過。」 拘捕的同時必然伴隨著搜查。佩全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六個家全抄了。他們幹得很好,主要是徹底。他們分別從王禿子和孔婆子的家裡搜出了紙錢、高香、蒲墊、佛經、圖畫以及木魚、響鈴等法器。銅響鈴留下來了,村子裡的文娛宣傳隊完全可以用它敲打表演唱的節奏,至於別的,全燒了。 六個死不改悔的封建餘孽全部捆在了一條麻繩上,打頭的當然是王禿子。王禿子笑眯眯的,很甜蜜的樣子,就好像他的嘴裡永遠都有一塊冰糖似的。王禿子不在乎。反正村子裡是不能殺人的。無非就是遊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到洋橋上去「曬太陽」。曬太陽的滋味當然不好,可畢竟是莊稼人,橫豎反正得曬。那就曬吧。莊稼人沒那麼嬌貴,沒什麼東西捨棄不下,要錢沒錢,要臉面沒臉面,能拿莊稼人怎麼樣?所以要笑眯眯的。板著一張面孔的倒不是別人,而是孔素貞。照理說不該的。孔素貞可以說是老樣板了,每一次批鬥都少不了她,遊街遊了起碼有五十回了,可她這個地主婆子就是抹不開臉面。怎麼還想不開的呢。這叫什麼?這就叫「執」。有什麼好「執」的呢?放開就是了。五個指頭一松,什麼都沒了。見過死人沒有?世俗的人們總是把死人說成「閉眼」、「斷氣」、「蹬腿」、「翹辮子」,囉嗦死了。就好像人的性命是從眼皮上跑走的,是從氣管、小腿肚子、頭髮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從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松,別再抓住什麼,一放開,人就沒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說呢,人不能「執」,一「執」了菩薩就不喜歡。王禿子回過頭,對著孔素貞的耳朵說:「別拉著個臉,就當去打醬油。」孔素貞在正在心裡頭罵著端方,罵著許半仙,咬牙切齒了,小聲對王世國說:「你不知道原委,氣死人呢。」王世國說:「那你就慢慢地氣,別踩著我的腳後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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