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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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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吳蔓玲作為支部書記第一次坐桌子,熱鬧了。事實上,吳蔓玲很快就成為這場喜宴的主角了。新娘子被撂在了一邊,成了她的綠葉。所有的人都向她敬酒,一撥又一撥。又因為她是個女同志,現場人們就編出了女人特別能喝的順口溜,諸如「女人上馬,必有妖法」,「女人喝酒,勝人一籌」。王家莊的人喝酒就是這樣,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利用酒向別人表達「敬意」。所以,就要不停地「敬」。打衝鋒一樣。既然是「敬」,那就不是一般地喝了,你就必須得接受。否則是不好的。而一個「敬」了,別人就不好不敬。換句話說,你接受了一個人的「敬」,你就不能拒絕別人的「敬」。吳蔓玲不能喝,主要還是缺少酒席上的經驗,對王家莊的「喝酒經」又不熟悉,喜宴還沒到一半,吳蔓玲就高了。滿臉都是逼人的紅光,兩眼亮晶晶的,像做了賊,可一點都不心虛。而臉上掛著毫無內容的笑,想收都收不回去。現在,志英來了。志英把新郎官一直拉到吳支書的面前,他們要「共同敬支書」一杯。吳蔓玲捏著酒杯,站起來了。依然在笑。她突然提高了嗓子,問了新郎官一個問題:「能不能對我們志英好?」新郎官是個憨實的小夥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場面,滿臉同樣被酒燒得通紅。被吳蔓玲這麼一問,愣住了。窘得厲害。不停地抿嘴。吳蔓玲卻不依不饒,追著問:「能不能?!」新郎官偷偷地瞥了一眼志英,這一瞥有意思了,目光又自豪又滿足,又奉承又巴結,近乎愚蠢,近乎低能。是癡呆的那一類。就好像志英是一個下凡的仙女,被他逮著了,簡直得了天大的便宜,幸福得不知道怎樣才好。新郎官突然仰起了脖子,十分莽撞地一飲而盡,大聲說:「忠不忠,看行動!」口氣裡頭有了不著邊際的披肝瀝膽,是無限的忠誠,發自真心的豪邁。大夥兒爆發出一陣哄笑。吳蔓玲沒有笑,沒有。小夥子偷看志英的那一瞥被吳蔓玲看見了,全在吳蔓玲的眼裡。吳蔓玲看出來了,小夥子喜歡志英,很愛,不要命的那種愛,把志英當成寶貝疙瘩了,肯為志英去死。志英長得實在不怎麼好,也不是一個多麼出色的姑娘,比自己差得太多了。可小夥子怎麼就那麼寶貝她,那麼在乎她?還要偷偷地看她。吳蔓玲感動了。有了嫉妒的成分,有了自我纏綿的成分。相當地刺骨,一下子戳到了心口。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小夥子用這樣的目光看過自己。從來沒有。吳蔓玲那顆高傲的心被什麼東西挫敗了,湧出了一股憂傷,汪了開來。周圍的人哪裡能知道吳志書瑣碎的心思,仗著酒性,還在那裡起哄。吳蔓玲端著酒杯,目光卻已經散了。酒已經上來了,吳蔓玲還在那裡纏綿,把自己繞進去了。越繞越緊,越繞越深。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遭到了重重的一擊。一個人陷入了恍惚。孤寂,而又頹唐。眼眶裡憑空汪開了一層厚厚的淚。很厚,很危險。志英看在了眼裡,知道吳蔓玲醉了。放下酒杯,走到蔓玲的身後。志英摁住了蔓玲的肩膀,說:「蔓玲姐。」酒席突然就寂靜下來。志英說:「蔓玲姐?」所有的人都放下了酒杯,一起望著吳蔓玲。吳蔓玲早已是旁若無人,眼淚奪眶而出。吳蔓玲沒有哭,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在那裡流淚。淚珠子特別地大,掉得特別地快,斷了線一樣。 吳蔓玲什麼都沒有說,這個鐵姑娘什麼都沒有說,但是,當著這麼多的人,其實什麼都說了。她不是一個鐵姑娘。她不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是一個姑娘。她是個南京來的姑娘。好在王家莊的鄉親們都喜歡吳支書,知道她的心口有傷。其實呢,吳蔓玲酒一醒,把什麼都忘了。可是,王家莊的人不能忘。他們還是和以往一樣和她說笑,但是,「那個」話題再也不提了。大夥兒都從「那兒」繞過去了。約好了似的。這一點吳蔓玲反倒是不知情了。當上支部書記之後,吳蔓玲把她的床鋪搬到了大隊部。大隊部設立在第二生產隊的打穀場後面,和打穀場只隔了一條河,其實是一個大會堂。最頂端有一個舞臺,每年的冬天,尤其是春節的前後,舞臺上都要上演文娛節目,三句半,對口詞,或表演唱,當然主要還是為了配合宣傳。中央的精神每年都要變,其實這也不要緊。再怎麼變,無非是有幾個政治人物倒黴了。無所謂的,演出的時候把他們的姓名換掉,剩下來的都一樣。一樣地演,一樣地唱。 與東邊的舞臺相對,最西邊則是一間廂房,是大隊裡存放擴音設備的地方。吳蔓玲的家現在就在西廂房了。村子裡有高音喇叭,支部書記做指示,發通知,處理重大的問題,吳蔓玲一般都在家裡進行。作為王家莊新一代的領路人,吳蔓玲更注重教育。毛主席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吳蔓玲便把她的工作集中在了教育上。所以說,從當上支部書記之後,她就把農民組織起來了,不是看戲,而是辦起了掃盲夜校。掃盲夜校的主要工作是識字,識字當然就要喊「萬歲」。整整一個冬季,大隊部裡淮劇和揚劇的唱腔沒有了,二胡和笛子的聲音沒有了,經常響起的卻是「萬歲」的呼聲。從人萬歲,到政黨萬歲,從國家萬歲,到軍隊萬歲。反而比早幾年還熱鬧。 大隊部的前面有一塊不小的空地,有幾棵很高、很老的槐樹。一到夏天,地上就有大片大片的陰涼。這一來就成了左鄰右舍聚集的地方。比方說,吃中飯的時候,許多人都會捧著他們的飯碗,來到老槐樹的下面,蹲下來,一邊吃,一邊說,像一個食堂。一般來說,端著飯碗站在陰涼裡吃飯的不外乎這樣幾個人,廣禮,廣禮家的,金龍,金龍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都是大隊部的鄰居。老主顧了。吳蔓玲剛搬過來的那陣子還是在西廂房裡吃飯,吃著吃著,覺得不妥當。這樣做等於把自己和群眾隔離開來了,屬自我孤立。便也端著飯碗,來到了陰涼下面。因為碗小,進進出出地盛飯不方便,吳蔓玲乾脆換了一隻大海碗,夾上鹹菜,這一來方便多了。吳蔓玲端著大海碗,和鄉親們一起蹲在地上,幾乎像一個叫花子。開始當然不習慣,許多動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來的。但是吳蔓玲有一個長處,什麼都能夠學習,什麼都能夠克服,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特別地自然。 吳蔓玲蹲在地上,吃得相當快,比一般的莊稼人吃得還要快。在吃飯這個問題上,吳蔓玲已經練就了一身過硬的本領,可以用多、快、好、省進行理論上的概括。吳蔓玲幹活不惜體力,可以和最強壯的男將拼個高低,所以,這幾年的飯量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這就要求她吃得快。吳蔓玲這一身過硬的功夫還是她在農忙的季節練成的,農活那麼忙,哪有時間在飯桌上磨蹭?但是,吃飯就是這樣,只要你快起來了,即使你什麼事都沒有,你也慢不下來,你的吃飯就是一次小小的戰鬥。吳蔓玲一手捧著大海碗,一手拿著筷子,在大海碗裡進行 地道戰、麻雀戰,運動戰、殲滅戰,四處出擊,四面開花,一邊吃,一邊轉。滿滿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轉眼就被吳蔓玲消滅了。而吃完了過後,吳蔓玲並不急於回到西廂房,而是撐著自己的大腿,站起來,打兩個飽嗝,再把右手握成空拳頭,翹出小拇指,剔剔牙。一邊剔,一邊和鄉親們聊聊天。因為吃得過飽,吳蔓玲會把大海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上去。這一來好了,兩隻手空了下來。那就撐在腰的後頭吧,兩條腿作出「稍息」的姿勢,舒服了。這是吳蔓玲一天當中最清閒的時刻,也是最滿足的時刻。大中午的,天特別地熱。這一天的中午大夥兒正在樹陰的底下吃中飯,廣禮、廣禮家的,金龍、金龍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吳蔓玲,還有一些孩子,都蹲在地上,閒聊,說一些有鹹有淡的話。非常地悠閒了。吳蔓玲已經吃好了,正在剔牙。這時候不遠處走來一個過路的,身上背了一張很大的玻璃鏡匾。陌生人來到樹陰下面,松了一口氣,十分小心地把玻璃鏡匾斜靠在樹根上。鏡匾上畫了一對喜鵲,還有一行紅字:「上樑志禧」。金龍開始和陌生人搭訕了,打聽清楚了,原來是李家莊的,親戚家起房子,送賀禮去的。廣禮和過路人說著閒話,吳蔓玲走上去了。吳蔓玲平日裡從來不照鏡子,吳蔓玲不喜歡。可今天吳蔓玲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黑了。鏡子有一個人,把整個鏡匾都占滿了,吳蔓玲以為是金龍家的,就看了一下旁邊,打算叫她讓一讓。可是,吳蔓玲的身邊沒有人,只有她自己。回過頭來,對著鏡子一定神,沒錯,是自己。但是,吳蔓玲不相信,重新確認了一回。這一回確定了,是自己,千真萬確了。吳蔓玲再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變成了這種樣子,又土又醜不說,還又拉掛又邋遢。最要命的是她的站立姿勢,分著腿,叉著腰,腆著肚子,簡直就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女混混!討債來了。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樣子的?哪一天?吳蔓玲的心口當即就涼了,拉下了臉來。這時候金龍家的靠了過來。這個缺心眼的女人對著鏡匾的喜鵲說:「小吳,你這個母喜鵲到現在還沒有公喜鵲呢。」天地良心,吳蔓玲其實並沒有聽見她的話。可吳蔓玲「倏」地轉過身,掉頭就走。一個人回大隊部去了。 吳蔓玲的舉動讓金龍家的下不了臺了。小吳這個人歷來厚道,從來不對人這樣的。顯然,是金龍家的冒失了,說話說走了嘴。金龍端著飯碗,悶了半天,歪著腦袋責問自己的婆娘: 「你發的什麼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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