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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小吳才不是潑皮。在王家莊,小吳其實是一個最和氣、最好說話的人了,對每一個人都好。不論是老的還是小的,見人就笑,沒話也有話說。即使在路上遇到了,她也要招呼一聲,「阿吃過啦?」親切,熱乎,完全是一家子的模樣。小吳不只是熱情,為了儘快地拉近「和貧下中農的距離」,她開始學習了,學習王家莊的土話。在別的知青因為語言不通還在用手比劃的時候,吳蔓玲早就融入進來了,她的舌頭也悄悄地拉直了。「是」不再是「是」,而是「四」,「吃」不再是「吃」,而是「刺」。她把「統統」說成了「哈巴郎當」,把小男孩說成了「細麻症」。她還學會了罵人,會說你這個「倒頭東西」。偶爾還出粗口。她的粗口極可愛,不僅不討厭,不下流,相反,是不見外,是親,完全是童言無忌的好玩。同樣是一句粗話,別人說了,會翻臉,弄不好還會動手。可小吳說了不會,不僅不會,人家還會笑,樂出一臉的魚尾紋和牙花。就覺得這孩子生錯了地方,她怎麼能是南京人呢,不可能哪。她是我們王家莊的親閨女哎。

  反過來,鄉親們在小吳的面前一樣是口無遮攔,有時候都倒了七葷八素的地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拿誰開玩笑就拿誰開玩笑。「小吳」又不是外人,再客套反而說明自己把人家看外了。有時候還拿小吳的婚姻大事來逗樂子。人多的時候,氣氛好的時候,上了歲數的女人們就會拿小吳來逗樂子:「小吳啊,該嫁人了吧,該有對象了吧?別看王家莊沒有別的好東西,好小夥還是有的。你挑,隨你挑!挑剩下來的再給別人。」大夥兒其實都是有數的,小吳怎麼可能嫁在王家莊?怎麼可能呢,王家莊這個小雞盛不下的。但小吳在這樣的時候顯得特別地懂事,虛晃一槍,反而低調了。小吳說:「誰會要我呀,我們的隊長不是說了嘛,我是個潑皮!母老虎呢。誰肯要我呀!」這樣說得多好,把問題踢回去了,又不傷鄉親們的臉面,要不鄉親們怎麼就喜歡她的呢。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再看看混世魔王,同樣是知青,同樣是南京來的,有一次人家和他開玩笑,要把村子東邊的王海英說給他。混世魔王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半天才用南京話慢悠悠地說了三個字:「歇歇吧。」氣得人家海英子差一點上了吊。海英子從此添出了一個十分不光彩的綽號,「歇歇吧」。太傷人了,一家人到現在都不理他。

  小吳的婚事當然是不用愁的。她的條件擺在這兒。可話也不能這麼說,放到過去,這句話是對的。可是,小吳當上大隊支部書記之後,情形還是有點變化了。一,這幾年知青們大都走了,返城的返城,當兵的當兵,進工廠的進工廠。王家莊的知青也就剩下兩個人,吳蔓玲,還有混世魔王。她和誰談去?早幾年小吳倒是可以談的,可人家一門心思撲在政治前景上,戀愛當然只能放下來了。這個是必須的,哪有一邊談著戀愛一邊要求進步的呢,那不是腳踩兩隻船麼。這一來在知青的這一頭小吳其實也就斷了線了。二,農家的子弟肯定配不上。這是明擺著的,不用說了。三,城裡人配城裡人。可小吳在王家莊有這樣的前景,現在返城,虧了,那麼多年的苦可不就白吃了?四,這一條最重要了,小吳畢竟做上了村支書,沒有相應的條件,誰有資格娶她?噢,一個支書,嫁給一個普通黨員,或者說,一個黨員,嫁給一個普通老百姓,誰敢娶呀?吃了豹子膽了。下了台的王連方有一次說起吳蔓玲,講了一句肺腑之言。王連方說:「就算是吳蔓玲脫光了,躺在那兒,王家莊也沒幾根雞巴能硬得起來。」王連方這個人就這樣,下臺了,說話就怪。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說得倒也實在。話粗,理不粗。

  吳蔓玲當上支部書記之後,有關婚姻問題的玩笑就沒有人再給她開了。倒不是小吳當了支書有了架子,不是。小吳這樣的人是不會端架子的,相反,是王家莊的人不忍心了。誰能想得到,那麼開朗、那麼熱情的小吳會在這個問題上出那麼大的洋相呢。

  那還是去年春節的事了。依照吳蔓玲的計劃,她原本該回一趟南京。然而,志英要出嫁了。說起來志英和吳蔓玲可不是一般的關係。好到什麼程度呢?在一張床上睡過三個冬季。可以說是一對親姊妹。平日裡吳蔓玲都已經喊志英她媽「四姨娘」了。剛剛過了元旦,志英到吳蔓玲的這邊,問吳蔓玲過春節的時候回不回南京。吳蔓玲說,今年當然要回去了。志英的那一頭就不說話了。吳蔓玲以為志英要請她從南京捎什麼東西,志英光搖頭,還是不說話。吳蔓玲說,是不是沒錢?沒錢我叫我媽寄過來就是了。志英說,不是的。志英說,她要出嫁了,男方已經把日子定下來了,就在大年的初二。志英低著頭,說,她出嫁,怎麼說也要請蔓玲姐去「坐桌子」。「坐桌子」就是吃喜宴的意思。志英是個實在的人,說,倒也不完全出於咱們兩個的交情,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志英說,她媽說了,一個姑娘家,結婚的喜宴上連一個村幹部都沒有,菜再多、酒再好,總是寒磣,總覺得理不直、氣不壯。過門之後被婆家人欺負也說不定。吳蔓玲是村支書,有她在「桌子」上「坐」著,這個陣就壓住了,當然是別樣的風光。志英的媽不好意思對小吳說,還是叫志英來了。這一層意思一定要關照到,要不然,小吳走了,這個婚就結得寡味了。吳蔓玲一口就答應下來了。應當說,志英結婚的那一天場面非常地大,一邊是新娘子,一邊是村支書,可以想見了。最關鍵的是,因為吳蔓玲的出席,所有的村幹部都來齊了,像召開了一次村委擴大會。主席上全是村幹部,可以說是一個超級豪華的陣容。人都到齊了,村幹部按照職務的高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好了。吳蔓玲在熱烈的掌聲之後發表了講話。她說,她本來是回南京的,但是,志英的喜宴,她不能不來;她說,她本來是不喝酒的,但是,志英的喜酒,她不能不喝。吳支書端起酒杯,支部都端起了酒杯,向志英的爸爸、媽媽、新郎官、新娘敬酒。這樣的場景是一個兆頭,一杯酒沒下肚,就已經是高潮了。敬過酒之後吳蔓玲特地把「四姨娘」扯到一邊,拉到房間裡去,從中山裝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五塊錢,算是給志英的「份子」。吳蔓玲的身上原本只有一張五塊的紙幣,想了想,還是把大隊會計叫過來,換成了五張一塊的。這樣一來就有了厚度,好看多了。志英的媽媽哪裡肯要。吳支書為了喝志英的喜酒,連南京都沒有回,她對志英的這份情誼可以說深重了,哪裡還能再要她的份子。不能夠哇!更何況又是這麼大的數額。「四姨娘」的胳膊亂動,怎麼說也不能要。就這麼僵持住了,吳蔓玲一方面念著志英媽這麼多年來對她的好,一方面也真的想家,動了真情了,故意拉下臉來,說:四姨娘!在王家莊,你就是我的媽了,吳蔓玲說,拿著。志英的媽怔了一下,眼眶子當即就紅了。拿了。志英媽突然握住了吳蔓玲的手,捂在掌心裡,捂緊了,說,閨女,這些年你受苦了,當媽的都看在眼裡,心疼啊閨女!吳蔓玲笑著,轉過了臉去。志英媽說,閨女,將來你就是嫁到天邊去,我也要拖著我的老腿去吃你的喜酒去。這是一個母親對女兒婚姻大事的牽腸掛肚才有的誓言。她的手是那樣地緊,有了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是苦口婆心的託付了。吳蔓玲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一說話就會哭出來的。她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哎。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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