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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端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黑壓壓的人群,而是大棒子。大棒子躺在佩全的懷裡,還是濕的。胳膊和腿都在晃。端方的心突然被一隻手揪住了,拎了起來。端方愣了片刻,跨上去一步,滿臉都是狐疑的表情,不解地問:「怎麼回事?」佩全高聲說:「網子呢?」端方說:「在家。怎麼回事?」佩全說:「怎麼回事?死人了!是網子喊他下河的!」端方堵在門口,大聲吼道:「網子!網子!!」網子出來了,看見天井的大門已經被堵死了,不敢動。端方喊了一聲:「過來!」網子走了過來,端方掄起他的大巴掌,當著所有的人,當然包括王存糧和沈翠珍,摑了網子一個大嘴巴。端方的出手極重,網子直退,一直退到天井的正中央。等於給打回去了。端方大聲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喊人家大棒子下河的?!」網子捂著臉,沒哭,說:「不是。」端方說:「你大聲點!」網子就大聲了,說:「不是!」端方說:「是誰喊的?」網子說:「誰也沒喊,都是自己下去的,你去問大棒子。」網子的話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沒有人敢在這樣的時候出面作證,除了問大棒子。端方回過頭,看著佩全,說:「佩全,你都聽見了?」佩全起先只是傷心,這一刻滿腔的怒火已經沖上來了,一直燒到了頭頂。佩全把大棒子的屍體交到榆木疙瘩的手上,大罵了一聲,抬起腳來就要往天井裡沖。端方一把拉住佩全的手腕,用足了力氣,攔住了。紅粉走了上來,尖聲對佩全叫道:「幹什麼?網子是我的親弟弟,你沖我來!」端方側過腦袋,擋住紅粉,呵斥說:「沒你的事,走開!」端方回頭對佩全說:「誰都跑不掉,佩全,我們就在這裡說。」榆木疙瘩看了一眼網子,又看了一眼大棒子,網子是活的,而他的兒子已經什麼都不是了,越發地傷心,絕望了,突然悶了腦袋撞過來,嘴裡面喊道:「狗日的網子!你來抵命!」端方擠上來一步,用腳把門關了,一條腿卻卡住榆木疙瘩。端方說:「大叔,這刻兒你說誰不傷心?要抵命,事情弄清楚了,有我。」榆木疙瘩說:「是網子喊他們下河的!」端方說:「大叔,人命關天,這句話可不能亂說。有誰看見了?」榆木疙瘩被端方問住了,不會說話了,光會抖。佩全知道自己鬥嘴鬥不過他,掙開端方的手,怒火中燒,對著端方的臉就是一拳。端方晃了一下,閉上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卻睜得格外圓,鼻孔裡的兩條血熱騰騰地沖了下來。端方沒有還手。這樣的時候端方是不會還手的,面前圍著這麼多的人,總得讓人家看點什麼。人就是這樣,首先要有東西看,看完了,他們就成了最後的裁判。而這個裁判向來都是向著吃虧的一方的。端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些裁判。還有佩全的打。被打得越慘,裁判就越是會向著他。這是統戰的機會,不能失去。佩全看了端方一眼,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人群裡發出了叫聲,騷動起來了,呼嘯著向外面退,讓開來一塊空地。這塊空地是讓給端方和佩全的,讓他們在這裡決戰。當然了,大路和國樂還有紅旗站在最裡面的那一層,他們首先要把所有的閒人擋在外面,如果端方吃虧了,他們就不動。反過來說,萬一佩全招架不住,他們就要上去,一人抱住端方的腰,一人抓住端方的左手,一人抓住端方的右手,嘴裡說「別打了,別打了」,端方就再也別想動了。這時候天井的大門又打開了,紅粉沖到端方的身後,說不出話來,腳尖一踮一踮的,不停地擼袖子。端方回頭踹了紅粉一腳,瞪起眼睛,第一次認認真真對紅粉唬下了臉來。端方大聲罵道:「滾一邊去!男人說話,沒你的事!」端方掉過頭來,對佩全說:「佩全,我知道我打不過你。你打。」端方扒掉上衣,佩全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只是一刻兒,臉上和胸前都紅成了一片,血淋淋的,一張臉也變形了。佩全看著端方血紅的身子,下不去手了,不好再打了,關鍵是,不敢了。佩全對榆木疙瘩說:「叔叔,把大棒子放到他們家的堂屋裡去。」這是最厲害的一招,端方害怕的正是這個,佩全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說出口了。有一點端方是清楚的,依照鄉下人的規矩,屍體一旦放進了堂屋,那就什麼也說不清楚了。榆木疙瘩抱著大棒子的屍體直往門口擠,一心要把大棒子的屍體送進去。但畢竟傷心過度,早已是力不從心。端方伸開兩條胳膊,死死地撐在門口。榆木疙瘩擠不動,只是貼在端方的身上。這時候人群的外圍傳過來一聲嚎叫,大棒子的媽來了。密密匝匝的人群十分自覺地讓開來一道縫隙。大棒子媽直接撲到端方的跟前,端方喊了一聲「大媽」,大棒子的媽已經把眼淚、鼻涕抹到了端方的身上,在端方的身上拍得劈劈啪啪,反倒弄得一手的血,到處都是血。大棒子的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跳,披頭散髮地跳,呼天搶地。端方撐住門,望著大棒子的媽,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如刀絞,眼眶子一熱,眼淚下來了,嘴裡不停地喊「大媽」,卻什麼也說不出。大棒子的媽只跳了幾下,又倒下去了,躺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張,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端方想去扶她,但是兩手撐在門上,不敢鬆手。大棒子媽的到來把事態推向了頂端,某種意義上說,控制住了,把事態局限在悲傷的境地上。人群安靜下來了。到了這個光景,人們才明白過來,最火爆的打鬧已經告一段落。人們唏噓不已,一起流淚了,想起了大棒子活蹦亂跳的樣子。

  天慢慢地黑了,雙方僵持在端方家的門口,誰也沒有後撤的意思。天越來越黑,滿天都有了星光。人群慢慢地散去,群情激憤的場面淡下來了。王存糧和沈翠珍一直都沒敢出面,他們是知情的,傷心而又愧疚。多虧了端方在門口撐住,要不然,屍體進了門,他們又能做什麼?也不能把網子打死。天已經黑透了,王存糧和沈翠珍幾次要出面,都被端方用腳後跟踹了回來。端方今天把家裡的人都打了,算是六親不認了。沈翠珍疼在身上,心裡頭反而有數了。端方是她們家的一道牆,只要有這堵牆堵在門口,什麼也進不來的。可轉一想,想到了大棒子,想到了大棒子的娘,越發傷心了,用盡了力氣在天井裡嚎啕。沈翠珍還是要出面,端方不讓,不管母親在他的後背上怎麼捶,怎麼掐,端方不鬆手。沈翠珍急了,說:「端方,再不松你媽就撞死!」端方仔細看了一眼門口,佩全他們黑咕隆咚的,全部坐在地上,想必他們也沒有力氣了。端方鬆開了,沈翠珍拿著被面,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大棒子,一邊嚎哭,一邊替大棒子裹上。這一來大棒子的媽又被撩起來了,兩個女人的啼哭傳遍了王家莊的每一個角落。大棒子媽一把揪住了沈翠珍的頭髮,終於沒了力氣,滑下來了。端方喊過紅粉,小聲讓她把家裡的雞蛋全部拿出來,放在籃子裡。端方提著籃子,走下來了。他把籃子放在佩全的腳邊,從地上抱起大棒子,對榆木疙瘩說:「大叔,先讓大棒子回家吧。」

  大棒子躺在了自家的堂屋裡,頭對著大門,平放在門板上,腦袋旁邊放著兩盞長明燈。端方站在大棒子的身邊,長明燈的燈光自下而上,照亮了端方的臉。端方的臉被佩全打得不輕,全部腫脹起來了,眼眶子鼓得老高,既不像端方,也不像別人,幾乎不像人。而身上的血早就結成塊了,又被汗水泡開了,一小塊一小塊地黏在胸前。看著都讓人害怕。屋子裡擠的全是閒人。十分地悶熱,澳糟得很。而門口也被人堵死了,屋子裡不通風,實在透不過氣來。端方望著門板上的大棒子,已經用被面子裹得嚴實了,只露出了一張臉。大棒子平時看起來不高,現在躺下了,差不多也是個大人了。可這孩子就這麼沒了。端方望著大棒子的臉,突然就是一陣難過,想抽自己的耳光。端方在心裡說:「大棒子,哥哥不是東西,哥哥對不住你了!」心裡頭正翻騰,胳膊被人捅了一下,是三丫。三丫給端方遞上來一塊毛巾,端方接過來,把上身擦了。三丫又遞上來一件褂子,看起來是三丫特地替他回家拿來的。端方的心思不在這裡,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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