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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夜已經很深了,所有的閒人都走光了,榆木疙瘩、大棒子媽、大棒子的弟弟、妹妹、佩全、端方、端方的父母,枯坐在堂屋的四周,中間躺著什麼都不是的大棒子。除了大棒子的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哭,再也沒有一點動靜。想來大棒子的母親也哭不動了。沒有人說話。長明燈亮著,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長明燈,視而不見,散了光,憂鬱而又木訥。就這麼幹坐著,不吃,不喝,光出汗。端方想,看來不會再有什麼大的動靜了,人累到一定的時候,就會特別地安靜,想來不會再有什麼舉動了。

  天亮了。伴隨著天亮,佩全突然來了精神。他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定要網子過來,給大棒子磕頭,要不然不下葬。端方其實也沒力氣了,腦子裡一片空。可佩全剛剛開口,端方的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了。端方說:「不行。」端方說得一點都不含糊,不行。除非有人出面作證,是網子把大棒子喊下河的。僵局再一次出現了,佩全堅持,端方不讓。端方是不會讓的,即使佩全用他的菜刀對著他的腦袋劈過來,端方也不會讓。這一步要是讓下來,所有的努力就白費了。關鍵是,等於認了。這就留下了後患。端方不能。

  三伏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僵持到下午,大棒子的身上已經飄散出很不好的氣味了。氣味越來越重,實在令人揪心。端方咬著下嘴唇,咬得很緊,沒有任何鬆口的意思。端方在等,他在等待裁判。裁判一定會出現的,這個用不著擔心,端方有底。轉眼又到了傍晚,裁判終於出現了,是四五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來到大棒子家的天井,反過來勸大棒子的爹,勸大棒子的媽。天太熱,不能再拖了。可憐可憐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媽在聽。不知道有沒有聽明白。但是,她側著臉,在聽。大棒子的媽很長地吸了一口氣,用她最後力氣發出了一聲嚎啕。這一聲無比地淒涼,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哭了。端方流著淚,知道了,事情了結了。徹底了結了。他叫過了母親,讓她回去,讓她回去搬運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親快到門口的時候,端方叫住母親,讓她再從雞窩裡捉兩隻下蛋的老母雞來。母親照辦了。木料和兩隻蘆花雞剛剛進了大棒子家的大門,大棒子的媽就軟了。端方喊來了木匠。又一個殘陽如血。王家莊的上空突然響起了斧頭的敲擊聲,斧頭的敲擊聲巨大而又沉悶,喪心病狂。

  晚飯之前端方從亂葬崗回來,天色已是將黑。天井剛剛掃過,灑上水了,是那種大亂之後的齊整,十分清爽。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飯前的光景。王存糧失神地坐在那兒。端方走進廚房,母親正在鍋灶的旁邊,往牛頭盆裡頭舀粥,怔怔地看著兒子的臉。端方什麼都沒說,拿起葫蘆瓢,在水缸裡舀了一瓢水,一口氣灌進了喉嚨。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虛脫了,再也掙不出一點力氣。端方沒有走到桌邊,而是靠著廚房的牆,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牆角。王存糧走到端方的身邊,蹲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卻掏出了香煙。不是煙鍋,是紙煙,豐收牌的。九分錢一盒。存糧拆了煙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兩隻腳中間。端方望著地上的紙煙,停了片刻,接過繼父手上的洋火,給繼父點上了,自己也點上了。這是端方有生以來的第一支香煙。吸得太猛,嗆住了。父子兩個都點上了煙,再也沒有說什麼,就在牆角,一口一口地吸。

  網子一直躲在屋子裡,豎著耳朵,聽天井裡的動靜。聽了半天,安穩了,壯著膽子走出了堂屋。王存糧望著他的親兒子,突然吼叫了一聲:「跪下!」網子不是自己跪下的,而是被爹爹的那一聲吼叫嚇得跪下的。網子跪在天井裡,瞪著眼睛,無助地望著他的母親。母親正站在廚房的門框裡面,神情木訥,也不敢動。王存糧盯著網子,越看越替大棒子傷心,越看越為自己的兒子生氣,突然站起來了,要動手。王存糧從來沒有碰這個小兒子一巴掌。捨不得。今天他要動手。今天他要給他來一點家法。網子顫抖了。母親也顫抖了。端方望著手裡的香煙,說話了,說:「爹,不要打他。」王存糧停住了,回頭瞅了一眼端方,端方的眼睛腫得只剩下最後的一道縫隙。端方說,「不要打他。」他的聲音很輕,然而,在這個家裡,第一次具備了終止事態的控制力。端方對網子說:「起來。」網子看了看他的父親,又看了看他的大哥,不知道該聽誰的,不敢動。王存糧瞪起了眼睛,高聲說:「個小畜生!哥叫你起來,還不起來!」網子起來了,一個人悄悄走進了廚房,站在了母親的身後。母親給端上牛頭盆,來到了天井,順眼看了一眼牆角的父子。沈翠珍注意到端方夾著煙,卻沒有吸,腦袋枕在牆上,嘴巴張得老大,已經睡著了。王存糧把端方手裡的半截子香煙取了下來,在地上掐掉,歎了一口氣,小聲說:「龍生龍,鳳生鳳。」沈翠珍聽見了,懂他的意思了。心口一熱,要哭。手裡晃了一下,被稀飯燙著了。沈翠珍放下牛頭盆,把大拇指頭送到了嘴裡,說:「吃晚飯了。」王存糧弓了腰,拍拍端方的膝蓋,說:「吃晚飯了。吃了再睡。」

  第四章

  一直努力著為端方做媒的大辮子帶來了好消息,卻不是時候。女方的母親也是,別的倒不急,一定要先把端方拉過來,「相」一下。沈翠珍有些為難。眼下的端方鼻青臉腫的,臉上的傷還淤在那兒,怎麼見面呢。沈翠珍說,端方現在的模樣「絕對不是他真實的水平」。大辮子不說話,想了想,說:「起碼要看一眼相片吧。」這可把沈翠珍難住了,端方哪裡有相片?他這樣的家境,哪裡拍得起。好在沈翠珍是一個活絡的女人,有主意了,立即把端方的高中畢業合影翻了出來,用指甲在端方的下巴那兒劃了一道很深的痕。大辮子接過畢業照

  ,雖說一眼就找到了端方,畢竟是合影,小模小樣的,臉上的七孔也不清晰,看不出什麼來。大辮子接過端方的高中畢業照,笑了,說:「翠珍哪,你真是有主意,做女人真是屈了你這塊料了。」

  但是女方就是死心眼,在「先看人」這個問題上不肯通融。大辮子把端方的畢業紀念照退回到翠珍的手上,重複了女方的意思。翠珍自言自語說:「怎麼會有這樣不通物理的人家?」心裡頭已經冷了一大半。大辮子看著翠珍的臉色,心裡說,你沈翠珍光生了三個兒子,到底沒有親生的閨女,哪裡能懂得丈母娘找女婿的謹慎。翠珍不放心地說:「大辮子,你沒有說端方挨打的事吧?」大辮子說:「那件事多晦氣,提它做什麼?沒提。一個字都沒提。」翠珍想,大辮子到底是大辮子,說話辦事就是牢靠,是個妥當人。大辮子說:「見還是不見?我要回話呢。」翠珍沒有說話,回房間去抓了十個雞蛋,塞到了大辮子的手上,笑著說:「大辮子,下次還要麻煩你。」大辮子客氣了一回,聽出意思來了,這件事拉倒了,就撂在這兒了。翠珍這個人她大辮子是知道的,別看她嫁過兩次男人,回頭草她還不吃。是一頭母強驢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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