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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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老人和婦女們大多不願意到洋橋上去。他們更願意守護在家門口的巷子裡,這裡更自在。尤其是婦女們。只要生過孩子,她們會呆在漆黑的巷子裡,像男人一樣光起了背脊。她們把自己的上身脫光了,光著胸脯,端坐在黑暗裡頭,手裡拿著芭蕉扇,一邊扇,一邊拍蚊子,嘴裡還嚼著舌頭。她們的奶子掛在胸前,十分秘密地跟隨著扇子左搖右蕩。她們戲稱自己是賣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只有兩個。也沒人買,所以天天賣。 三丫的母親孔素貞也是這樣,每天晚上坐在天井裡賣茄子。孔素貞是一口特別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這口井裡有兩隻桶,第一只是她的兒子,紅旗,一大把的歲數了,至今還討不到老婆。第二只是一個閨女,三丫,年紀也不小了,到現在還沒有婆家。這兩隻桶每天就懸在孔素貞的心裡,不是它上去,就是你下來。唉,鬧心了。對紅旗,孔素貞基本上是死心了,腦子少零件,都這個歲數了還跟在佩全的屁股後頭鬼混,不說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則不一樣。三丫是孔素貞心頭的肉,孔素貞所有的牽掛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來的舉止有些怪,再也不到洋橋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進屋了,上床了。孔素貞畢竟是過來的人,有數得很,這丫頭騷了,發情了,一定是看上什麼人了。這是素貞最為擔心的時刻。素貞搖著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輕的光景。孔素貞年輕的時候倒是享過幾天的福,生在一個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實,有十幾畝的水田。素貞的父母是那種能吃苦又節儉的莊稼人,吃穿上頭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餘。哪知道一解放,家裡的那十幾畝水田要了她們家的命,等劃過階級,壞事了,是地主。素貞還好,心裡頭有佛,想得開,反正這個歲數了,年輕時到底過過幾年好日子,也不虧。難就難在兒女。他們吃過什麼?穿過什麼?什麼也沒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貞沒有作過孽,但她過完的好日子就是孽。別人冬天沒有棉鞋,她有。別人不識字,她認得三字經,還背過幾十首唐詩和宋詞。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報應,萬萬沒有料到,報應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這是孔素貞最揪心的地方。滿腦子都是血。現如今兒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困難了。說起來三丫是不用愁的,一個丫頭家,橫豎嫁得出去,更何況三丫有這般的模樣。其實最難的恰恰是這個丫頭。依照孔素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給紅旗換一門親的,在施家橋,都說好了。三丫卻不答應。她看不上。三丫什麼都不說,一雙好看的眼睛就盯著天井裡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兒。素貞看見了,心都涼了,直發毛。狠不下心來了。素貞心一軟,退回去了。這一退不要緊,兩個人的大事到現在都沒有著落。要是細說起來,倒不是偏心,素貞真心喜歡的還是自己的丫頭。丫頭像自己。紅旗傻一點,醜一點,都不讓孔素貞傷心,孔素貞傷心就傷心在兒子的身上永遠也脫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賤,一點血性都沒有。既不像媽,又不像爸,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三丫呢,反過來了,血性又嫌旺了一點,心氣又嫌高了一點。這一點都隨她這個當媽的。當年的孔素貞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給她說過一回親,在中堡鎮上,一個柳姓的裁縫家。素貞死活不依,就是喜歡長工的兒子王大貴,最終還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貞是知道的,三丫這孩子和自己一個樣,不是什麼樣的男將都可以隨便將就。看不上眼,就岔不開腿。要是「那時候」,無所謂了,當媽的由著你。可三丫你「現在」能強麼?都什麼年代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三丫的褲襠不香啊。利用歇夏的光景,三丫向她的媽媽要了幾塊錢,扯了一塊十分便宜的洋布,水紅的底子,蝴蝶花瓣的花色,替自己縫了一件花褂子。雖說是便宜貨,到底是新的,鮮刮,三丫的針線又好,上了身很得體,還是稱心如意了。三丫穿上花褂子,一天裡頭在村子裡轉悠了好幾個圈,其實也不是現寶,而是有她的小九九,想碰見端方。想讓端方看一眼。三丫拿針線的時候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賭注,要是新褂子上身的時候一出門遇上端方了,就算有了盼頭,遇不上,那就不好了。三丫沒有如願,一開頭就不順遂。其實是礙不上的。可女孩子家到了這樣的歲數總難免有一些怪異的念頭,神神叨叨的了。三丫沒有碰到端方,十分地挫敗。要是細說起來,三丫喜歡上端方的時間並不長,就是在麥收的時候。端方勤力,壯實,一點都不怕苦,不擺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一下地就給了王家莊的姑娘們一個別樣的印象。其實三丫並沒有動過端方的心思。三丫很知趣。以她自己這樣的條件,對於條件太好的小夥子,三丫是不敢的。哪裡能輪到她呢。可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不敢,就越是會撞上。那一天三丫正站在跳板上,往水泥船上裝麥把。端方挑著麥把過來了。端方的身子沉,腳重,一腳下去跳板就晃蕩起來,三丫沒留神,差一點被跳板顛到水裡去。端方一把揪住了三丫的胳膊,這才站穩了。三丫在回頭的時候看見了端方的笑,他笑得太特別了,事後想起來,只能用「乾淨」去形容。端方笑得真是乾淨,和好看不好看沒有關係,就是乾淨。三丫喜歡。端方一把拉住三丫的胳膊,說:「對不起了三丫。」三丫在王家莊這麼多年了,還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對不起」。這樣的言談舉止也透著一股子乾淨。三丫喜歡。「對不起」,就三個字,太動人了,簡直具有催人淚下的魔力。三丫的眼珠子到處躲,再也不敢看端方。最後,卻鬼使神差,一雙眼睛落在了端方的胸脯上。端方胸脯上的兩大塊肌肉鼓在那兒,十分地對稱,方方的,緊繃繃的。三丫的目光就那麼不知羞恥地落在端方赤裸的胸前,失神了,癡了。下巴也失去了力量。心口突然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樣東西流淌過去了。很暈。到底是丫頭家,三丫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大事。一回家就哭了一夜。 哭完了,三丫的自覺性和自製力還是占得了上風。她是不配的。端方剛剛畢業,還有無盡的前景在等著人家,不能用自己的成分去拖住人家。無論心裡頭冒出什麼芽來,三丫都要把它掐了。三丫有三丫的辦法,每天拼了命地幹活,只要還有一絲力氣,三丫都把它耗在麥田裡,然後,拖著自己的屍體回家,這樣就好多了。而到了幹活的時候,三丫總是離端方遠一點。可這樣做三丫又有幾分的不甘心,那就在沈翠珍的身邊吧。在沈翠珍需要幫手的時候,三丫就悄悄跟上去,幫一把。等於是給沈翠珍做下手了。沈翠珍偶爾和別人開玩笑,三丫 在言語上也要幫上兩句腔,但是,不過分。不能過分。以三丫的身份,她是不能過分的。沈翠珍不知道三丫的心思有多深,對三丫,她是喜歡了。女人一旦到了沈翠珍這個歲數,看得順眼的姑娘其實不多了。但三丫是一個例外。這丫頭懂事,手腳又不懶,是一個周正的姑娘。沈翠珍有時候想,這孩子,怎麼就生在孔素貞家裡的呢?不過,細一想也對,人哪,就這樣,不管你有多稱心,總有一隻手要拽著你,得把你拉回來。要不然,人人都在天上飛,那還了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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