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佩全卻不想「算了」,他的胳膊就那麼架著,在等。這時候紅旗從佩全的肩膀上取下濕毛巾,疊起來,墊在了佩全的胳膊底下。端方想走,回過頭來看了看門口,知道走不掉的。操他奶奶的,沒想到扳了一回手腕還扳出了這樣的麻煩。端方不想惹麻煩,想服個軟。端方是知道的,佩全這個人其實沒別的,就喜歡別人服軟,你服了,就太平了。端方看了紅旗一眼,又看了大路一眼,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端方剛想說些什麼,國樂卻笑了。還不好好地笑,就在嘴角那兒。端方不喜歡這樣的笑,轉過身,伸出胳膊,交上手了。佩全的確有力氣,搶得又快,一下子占了上風。可端方穩住了。這一穩端方的信心上來了,他知道佩全使出了全力,心裡頭反而有了底。他已經稱出佩全的斤兩了。端方吸了一口氣,重新把胳膊拉回到正中央的位置。兩個人的胳膊保持在起始的位置,就那麼僵著。端方想,將來要是有什麼好歹,至少在力氣上不會吃他的虧。兩個人強了一兩分鐘的功夫。端方的臉上很漲,而佩全的臉已經紫了。端方知道,只要再使一把力氣,就一定能把佩全摁下去。一定的。端方沒有。端方要的就是這樣。沒想到佩全在這個時候卻使起了損招,他把他的指甲摳到端方的肉裡去了。端方的血出來了,紅紅的,在往下淌。端方望著自己的血,心裡頭樂了。用揚眉吐氣去形容都不為過。一個人想起來使損招,原因只有一個,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在心氣上就輸了。端方把佩全的手握得格外地緊,不撒手。他要讓佩全先放棄。他不放棄,端方就陪他,一直陪到第二天的天亮。血還在流,順著端方的胳膊,一直流到了板凳上。最後還是混世魔王說話了,混世魔王說:「算啦。算啦。一比一。算啦!」佩全鬆開了,端方也鬆開了。兩個人的手上全是對方的手印。佩全說:「你還可以。」是在誇端方了。端方笑笑,不語。抬起胳膊,送到嘴邊去,伸出舌頭把手背上的血舔乾淨。

  緊張化開了,接下來就有了熱鬧。他們開始東扯西拉。七嘴八舌之後,話題慢慢扯到了吃。這是必然的。主題終於出現了,話題終於集中起來了。這就是民主集中制的好處。民主集中制有一個十分天然的次序,先民主,然後再集中。而集中起來的就不單單是話題,還包括說話的人,也就是把一個話題集中在某一個人的嘴上。現在,端方和佩全他們都安靜下來了,只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人在說。他不再是閒聊,而成了關於「吃」的回顧與展望,類似於形勢報告。混世魔王在作報告。空蕩蕩的倉庫裡有了特殊的氣氛。惟一缺少的只是麥克風的

  回聲。混世魔王的報告著重論述了南京的冰棒。冰棒共有四種,淺綠色的,是香蕉口味,橘紅色當然是橘子口味了,咖啡色的呢,卻不是咖啡的口味,而是赤豆。它們四分錢一根,雖說比五分錢一根的奶油冰棒還便宜一分錢,口味卻不差,也許還要好,一口下去嘴巴裡立即就是天寒地凍,能嚇舌頭一大跳。

  嚴格地說來,混世魔王的報告並不是回顧過去與展望未來。作為一個南京人,他實在也沒有吃過什麼,無非就是冰棒,再不就是臭豆腐。臭豆腐有什麼好回顧的呢?沒有什麼展望的潛力。但是,這不要緊。說穿了,回顧過去和展望未來就是編故事,他考驗的不是你的經驗,而是你的想像力,還有膽量。越是有想像力,越是有膽量,故事就越是精彩、神奇。有時候,越是無中生有,越是接近虛無,故事才越是有意義,同時,才越是真實。神奇與虛無意味著過去的輝煌,同時也意味著未來更加引人入勝。說的人解饞,聽的人更解饞。這是雙向的滋補,是共同的願望。混世魔王一邊咽,一邊說。端方他們一邊咽,一邊聽。吃,是多麼的美好,多麼令人憧憬,多麼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迷人的恰恰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是不可望又不可及。還有什麼比吃不到的滋味更好吃、更解饞的呢。這正好印證了王家莊的一句老話:「龍肉最鮮,唐僧肉最香。」

  第三章

  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橋,也就是「洋橋」上躺滿了人。洋橋實在是夏夜最好的去處。天井裡沒有風,巷子裡沒有風,但是,橋上有。風行水上,哪一個莊稼人不懂得這個?風很小,只有一絲一縷,可那畢竟是風,反而加倍地珍貴,從身上滑過的時候分外涼爽,幾乎就是一次小小的驚喜。來到洋橋上的大多是孩子,還有年輕人,十分地擁擠。洋橋其實很窄,只有三塊預製板那麼寬,躺上人,橋面上其實就塞滿了。不過不要緊,不影響行人。納涼的人統統把腦袋靠在一邊,另一邊都是腿,腿與腿之間反正是有空隙的,行走的人小心一

  點跨過去就是了。一點也不影響行走。人們躺在橋面上,一邊供蚊子咬,一邊說說話,再不就是仰望著星空。三伏天裡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顆星斗都像棉花那樣碩大,那樣蓬鬆,一副憨樣子,靜悄悄地在天上瘋。星空廣闊無垠,簡直就是豐收的棉花地。還有流星,它們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劃開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飛遠了,這就是說,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每一顆流星都是一個故事,是一個死亡的故事。然而,因為死亡離自己太遠,與悲傷無關了,成了瞬間的風景。不能不說的則是銀河。銀河真的就是天上的一條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積累起來,一顆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條河,靜悄悄地流淌著銀光。銀河是莊稼人的時鐘,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時鐘,報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而是一年的四季。銀河是一對巨大的指針,如果正對著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掛角斜過來呢,那一定是中秋,該是吃菱角的時候了。而銀河一旦正對著東西,冬天就要來到啦。這個連孩子們都懂。他們這樣唱道:

  銀河南北,

  收拾倉屋。

  銀河掛角,

  雞頭菱角。

  銀河東西,

  收拾棉衣。

  銀河在天上,無限地遙遠。其實也不遠,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許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銀河安安靜靜地淌在天上,人們安安靜靜躺在橋上,王家莊的夏夜就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格局。其實三伏天的夜間並不安靜,反而比白天喧鬧多了,為什麼呢?是因為稻田裡的那些青蛙們。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來。畢竟有些遠,澎湃,卻渺茫,然而,青蛙實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它們擁擠,沒心沒肺,就會拼了命地喊叫。仿佛熱熱鬧鬧,其實還是寂寞。它們的叫聲彙聚在一起,有了開闊的縱深,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又朝四面八方傳遞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這樣,天上的星星在熱鬧,地上的青蛙也在熱鬧,而村子裡反倒安靜了,稱得上枯寂。每個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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