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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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哪裡去呢?是個問題了。這麼熱的中午,莊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裡反而空蕩了,連一個扯扯閒話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陽的底下,精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只能趿拉著拖鞋,開始晃蕩。巷子裡的地面都已經被太陽曬得鬆動了,麵粉一樣的土灰浮在路面上。端方的拖鞋像兩隻馬蹄,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這個有趣了。端方乾脆赤了腳,提著拖鞋在巷子裡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開始折返,來回了四五趟,巷子裡的塵土彌漫起來,像經歷了千軍萬馬,有了大場面的跡象。端方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滿意,一頭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悅。沒想到三丫的母親孔素貞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孔素貞挎著籃子,望著端方,笑眯眯地說:「端方,你蠻會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過臉來望著孔素貞,滿臉都羞得通紅,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腳印。是端方的腳印。孔素貞微笑著走開了,巷子裡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沒有了興致。望著地上的身影,粗粗短短的,像一個怪物。陽光在洶湧,飛流直下,卻又萬籟俱寂。這是標準的盛夏的中午,寂靜得像額頭上的汗。端方噓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水泥橋。水泥板被正午的陽光燒著了,燃起了白色的熱焰。端方無處可去,就在太陽底下用腳拇指寫字,是「趙潔」,還有一個冒號。最終卻抹去了。回過頭,晃來晃去,晃到了合作醫療。 赤腳醫生王興隆倒是在。他這個赤腳醫生反而沒有赤腳,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鹽水瓶。興隆剛剛睡過一場午覺,左邊的半張臉上還清晰地印有草席的紋路。看見端方來了,興隆蠻高興的樣子,抿著嘴笑了,笑起來腮幫子的兩側還有一對幸福的酒窩。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傷,已經結了一層紫色的痂。看起來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興隆甩甩手上的水,打開了櫃子,拿出一隻鹽水瓶,遞到端方的面前。端方不知道興隆讓他喝注射液做什麼,沒有接。興隆的臉色鬼得很,拔掉鹽水瓶的橡膠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從瓶口噴湧出來了。興隆說:「喝一口。」端方丟掉拖鞋,接過來了,卻是汽水。這太意外了。端方笑著說:「你怎麼會有汽水?」興隆自豪地說:「自己做的。」興隆補充說:「其實很簡單的。先把水燒開,等它涼了,放好檸檬酸,再配上蘇打,就行了。簡單得很。」端方拿著鹽水瓶,慢慢地喝,說:「從哪兒學來的?」興隆說:「部隊上。」興隆慢言慢語地說:「在部隊上做衛生員,看病沒有學會,放槍也沒有學會,做汽水倒學會了。」端方一邊喝,一邊聽,突然打了一個嗝。興隆說:「聽我說端方,晃蕩什麼?當兵去!就你這條件,怎麼說也能弄一支步槍玩玩,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端方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卻從隔壁聽到了動靜,是口琴的聲音。端方說:「誰呀?」施興隆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是誰?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著鹽水瓶就打算過去聊聊。興隆追上來,壓低了聲音關照說:「喝完了!喝完了你再過去。」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個大倉庫,最多的時候住過七八個男知青,熱鬧過一陣子。可眼下只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張草席。混世魔王的腦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蹺在右腿上。渾身上下就一條褲衩。閉著眼睛,一隻手拿著口琴,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一刻兒有氣,一刻兒無力。端方走進來,因為赤著腳,所以沒有一點動靜。混世魔王閉著眼,口琴還在嘴邊上拉鋸,心裡頭卻在抒情,臉上的樣子無限地陶醉,眉頭還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攪他,在他的對面躺下來了。腦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蹺在右腿上,一隻腳在半空中晃。又聽了一會兒,口琴的聲音停下來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子,一把推開端方的腳,說:「我說呢,怎麼這麼臭。」端方說:「你的腳也臭。」 混世魔王的口音一點都沒有變,聽上去還是一口南京腔。蠻好聽的。端方對著混世魔王瞅了半天,總覺得他的臉上有哪裡不對。到底看出來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對稱地鼓出來一塊,想來是繭子,一天到晚讓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麼坐著,想說點什麼,可是也說不出什麼來。大倉庫裡靜悄悄的,在炎熱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陽光燦爛的下半夜,靜得像一個夢。牆角慢慢爬出來幾隻老鼠,它們賊頭賊腦,到處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裡都包含了前進與逃跑的雙重預備。端方和混世魔王面帶微笑,望著地上的老鼠,像看電影。老鼠們 三五成群,膽子越來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腳趾邊上來了,尖細的鼻頭還對著端方的臭腳丫嗅了幾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惡作劇了,突然學了一聲貓叫。老鼠們都「彈」了起來,在倉庫裡亂竄,最後,卻又像子彈那樣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牆角的洞穴。電影散場了。正午的時光夜深人靜。 動靜來了。透過大倉庫的門,端方看見大太陽下面晃來了五六個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佩全是他們的老大,這一點從他們走路的樣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來了。同樣還可以看出來的還有一點,大路和國樂是佩全最得力的幹將,屬出生入死的角色。說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來到王家莊就聽說了這個偉大的祖宗。他有一個光輝的事蹟,聽說,那還是佩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王家莊召開批鬥會,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臺上站了長長的一溜子。顧先生也夾在裡頭。顧先生是誰呢?一個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會兒在學校裡頭代課。批鬥會開得好好的,大夥兒正高呼著口號,佩全一個人悄悄走上了主席臺。小東西撲到顧先生的面前,拔出菜刀,對著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子。顧先生腦袋上的血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噴了出去。顧先生眼睛眨巴了幾下,一頭栽下了主席臺。要不是佩全的力氣小,顧先生的腦袋起碼要被他削掉大半個。為了什麼?就因為顧先生在課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嘯的批鬥會被佩全的這一刀砍得死氣沉沉,一點聲音都沒有。顧先生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死活不肯到學校裡去,直到今天還在王家莊放鴨子。偶爾遇上佩全,顧先生都要低下腦袋,蛇一樣繞開去。佩全的那一刀給王家莊留下了心驚肉跳的記憶,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裡的老人們懷著無限遺憾的口氣歎息說,佩全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絕對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壯士。家長們一再關照自己的孩子,對佩全一定要好一點,對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實也正是這樣,誰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只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國樂,某種意義上說,得罪了整個王家莊。用不著佩全出面,你家的雞就會飛,你家的狗就會跳。端方當年不是沒有巴結過佩全,巴結過的,巴結不上。原因也不複雜,端方不姓王。不姓王是不可以的。佩全發話了,「除非你跟我姓。」所以端方一直躲著他。游離在王家莊的外面。骨子裡是怕。佩全進門了,大路和國樂進門了,紅旗他們進門了。每個人都光著背脊,光著膀子,肩膀上掛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比較下來紅旗反倒特別了,他沒有打赤膊,周周正正地穿著一件襯衫,兩邊的肩膀上對稱地扛著兩塊補丁,針腳卻相當地整齊,相當地細密,一看就知道他的母親孔素貞是個講究的人。紅旗穿著襯衣,舉止裡自然就少了一分剽悍。雖說他在這一夥人裡頭年紀最大,可一眼就看出來了,紅旗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小跟班,屬嘍羅的角色。他們走進了大倉庫,卻堵在門口,只有佩全一個人走到了端方的跟前。佩全用他的腳尖捅了捅端方的屁股,端方仰起頭,望著佩全的臉。佩全說:「聽說你有力氣啊?」端方不停地眨巴眼睛,回過頭來看了國樂一眼,想起來了。昨天下午閑得無聊,在剃頭店裡頭和國樂扳了一回手腕。這也是鄉下的年輕人常玩的遊戲。國樂輸了,沒想到佩全卻當了真。 端方說:「哪兒,是國樂讓我呢。」 紅旗走進裡屋,拿了一張凳子,放在了佩全的身邊。佩全蹲下來,什麼也不說,把他的胳膊架在了凳子上。他要扳手腕。 端方笑笑,說:「算了,這麼大熱的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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