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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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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翠珍提著醬油瓶,拐了三四個彎,來到了大辮子家的家門口,隔著天井的院牆,聽到了縫紉機的咕嚕聲。知道大辮子在家了。翠珍在門口喊:「大辮子!」大辮子從洋機上下來,看見沈翠珍已經進門了。沈翠珍把醬油瓶立在天井裡的地磚上,扶穩了,說:「大辮子,家裡有幾件破衣裳,我也懶得拿針,有空你幫幫忙吧。」大辮子堆上笑,說:「拿來噻。」沈翠珍說:「我可沒錢給你,回頭我叫三小給你拿幾個雞蛋。」大辮子說:「沒得事啊,拿來噻。」這麼招呼過了,沈翠珍在堂屋裡坐穩了,坐直了,就在大辮子的對面。放眼把大辮子的家裡考察了一遍,直誇大辮子「能」,家裡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辮子聽出來了,沈翠珍不像是來補衣裳,是有事央求於她。無緣無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麼?那就不用客氣了。大辮子說:「早上都忘了燒水了,也沒得水給你喝。」翠珍說不渴,一雙眼睛又開始研究起大辮子的洋機了,心裡頭想,怎麼開口呢。翠珍誇了幾句洋機「真好」,突然說:「天哪,要是哪一個姑娘跟我們家端方要洋機做聘禮,我可怎麼置得起啊。」大辮子是一個精細的女人,卻誤會了,以為端方看上了她們家的大女兒,自己家有洋機,自然就不會要這份彩禮了。大辮子說:「你慌什麼?端方不是才畢業嘛。」翠珍說:「大辮子,不小啦。我們家的形勢你又不是不曉得,端方念書晚,虛二十的人啦。」大辮子一聽更有數了。心裡頭篤定了,嘴上卻加倍地模糊,說:「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說:「是的呢,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哇。」聽到翠珍這樣說,大辮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搶茅坑了。大辮子決定立即把話挑到明處。大辮子說:「妹子,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家那丫頭你可不曉得,給她老子慣得不像樣子,你說說看,瘋得還有個人樣?」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過來了,大辮子她弄岔了。雖說自尊心受了傷害,沈翠珍反過來卻拿眼睛抱怨起大辮子來了,說:「大辮子,就我,哪裡有膽量動那分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麥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頭長得一樣齊,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辮子的女婿。」沈翠珍欠過上身,拍了拍大辮子的膝蓋,小聲說:「你嘴巴會說,人又體面,我是請你張羅張羅,有合適的,胡亂幫我們尋一個。」大辮子明白了。這個枝杈岔遠了,都岔到樹顛的喜鵲窩上去了,不好意思了,連忙說:「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開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夥,王家莊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辮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攏嘴了,自顧自,笑了。只要聽到有人誇端方的好,簡直就是誇自己,滿嘴的冰糖化開來了,一直流淌到心窩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氣地謙虛了,說:「端方一般。就這個樣子。一般般。」這麼說著大辮子已經站起身來,沈翠珍的心裡也踏實了。沈翠珍來到門口,回頭對大辮子說:「大辮子,我就厚臉皮了,賴在你身上了。」大辮子說:「再坐坐噻,水都沒喝。」沈翠珍依然笑眯眯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裡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麼?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來的你。沈翠珍私下裡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卻不知情,悠閒得很。其實端方的悠閒是假的,說鬱悶也許更恰當一些。他的心裡有事,相當地嚴重,是單相思了。前些日子農活太忙,端方顧不上,現在好了,閑下來了,一個女孩子的面龐就開始在端方的腦海裡來回地晃悠了。是一個中堡鎮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學,趙潔。端方和趙潔同學了兩年,其實也沒什麼,端方卻總是牽掛她,牽掛她閃亮的眉眼,還有她閃亮的笑。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在中堡中學,男女之間要想鬧出一些什麼,還真的不可能,為什麼呢?中堡中學有一個十分優良的傳統,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更不用說有什麼來往了。誰也沒有要求,誰也沒有規定,但每個人一進校就很自覺,維護和保持了這樣的一個傳統。所以說,校風特別的好,從來不出事。最出格的舉動也只有一樣,就是深夜裡男同學為女同學毫無保留地遺精。這個好辦,洗一洗就乾淨了。沒想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買來了硬面的筆記本,請同學們相互留言。雖說只有三四天的功夫了,但男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個個都像是喝了雞血,興奮得不知道怎樣才好。端方沒有買筆記本,越發地苦悶了。她相信趙潔是不會為他寫些什麼的。她那麼驕傲,兩年裡頭都沒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對視,趙潔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開去,想起來就叫人傷心。其實端方心裡頭有數,對趙潔,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夢遺,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有效的辦法來了。 春雷一聲震天響。最後一個下午,趙潔居然把她的筆記本遞到端方的面前來了,就在學校的黑板報的旁邊。端方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近乎癡呆了。趙潔的這一頭卻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再笨,對小夥子的目光都有足夠的演算能力,更何況趙潔根本也不笨。趙潔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說:「老同學,我等著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趙潔的意圖,接過筆,對著筆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試了試筆,很流暢。但是端方的流暢到此為止。他的腦子被什麼東西堵死了,不知道該寫什麼。筆還沒有動,心裡頭早有了千言萬語。說千言萬語並不確切,最恰當的狀況應該叫千頭萬緒。端方寫了一個「趙潔」,寫得太工整,呆頭呆腦,不好,撕了,重新寫了一遍,過於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為驕傲的地方,歷來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寫第三遍,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撕掉的那兩頁剛好連著校長和主任的題字。這邊撕了,那一邊自然要脫落下來。趙潔看著地上的兩頁紙,很有涵養地說:「沒事。」心裡已經不高興了。端方看在眼裡,側過臉,鼻尖正對著牆報上一幅巨大的標語。標語是黑色的,上面用巨大的刷子寫了六個黑體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後面是三個巨大的驚嘆號。那是清明節之後毛澤東主席批判鄧小平的時候所說的話。端方看見三個驚嘆號變成了三把鋤頭,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剛剛出現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就這麼被砸碎了。他把筆記本還給趙潔,痛心疾首。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驢頭不對馬嘴了。 事實上,端方給趙潔的畢業留言其實並沒有完成,趙潔沒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就這麼畢業了。實在是遺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莊,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兩頁,端方會在「趙潔」的下面寫什麼呢?端方想不出。這是最叫端方傷懷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實在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是,再說不清楚,在她的筆記本上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個簽名,好歹是個想頭,回首往事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端方沒有。這個機會永遠也不會有了。這麼一想端方不只是對不起趙潔,在自己的這一邊,有了不可挽回的遺憾。端方的遺憾是一支箭,對著端方的心,穿了過去。想起來就是一個洞。 會寫什麼呢?這個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樹的底下,問樹根旁邊的螞蟻。螞蟻什麼也沒有說,卻越聚越多,越聚越擠,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從趙潔的身上轉移到螞蟻的這邊來了。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萬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麼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模浩大的遊行。天這麼熱,它們忙什麼呢,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奮,究竟是為了什麼?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它們並沒有統一的目標,卻依照固定的線路,排好了隊,一部分從左向右沖,另一部分則從右往左沖,你踩著我,我踩著你,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端方終於看得膩味了,看了看四周,沒人,當即從褲襠裡掏出傢伙,對準螞蟻的大軍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螞蟻窩炸開了,一小撮拼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端方瞄準了那些逃跑的螞蟻,跟蹤追擊,窮追不捨,它們逃到哪裡驚濤駭浪就翻卷到哪裡。端方肌膚無傷,一眨眼的功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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