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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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面疙瘩。正午時分太陽已經掛在頭頂了,格外地有勁道,在端方的皮膚上綻開了麥芒,開始撩撥人了,癢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裡鑽。端方的皮膚像是被人扒了,翻了過來,鼓起了粗大的毛孔,紅紅的,指甲一抓就疼,太陽一烤也疼。要是有個地方能夠避一避毒辣的太陽就好了。但是,莊稼人是無處躲藏的,有本事你變成一條蚯蚓。端方的難受還有另外的一個方面,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氣,就是小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厲害,脹得厲害。彎著難受,直起來也難受,坐下來還是難受。端方拖過一隻麥把,墊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只是一會兒,更難受了。一定是剛才吃得太飽,腰部放鬆下來了,肚子又撐得吃不消,只能再站起來,坐臥不安了。王存糧只吃了一個半飽,把剩下來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點起了旱煙鍋。端方就在他的不遠處,在那裡折騰,王存糧不看。王存糧守著瓦罐,叼著旱煙鍋,眯起了眼睛。額頭上掛著汗珠子,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再喝一口,什麼也不想,像在享福了。 香煙真是個好東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長地呼出來,還哼嘰一聲,所有的累都隨著那口氣歎出去了。對抽煙的人來說,解饞只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氣。這一點不抽煙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有煙叼在嘴邊,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過來了。要不然,總有一件事情沒做,心裡頭空了一塊,沒有盼頭,人就不踏實。存糧遠遠地望著端方,如果是兄弟,他興許就把旱煙鍋遞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畢竟是他的兒子,王存糧不能。說到底煙還是個壞東西,吸進去,再呼出來,錢就變成了煙。端方要是想吸煙,等成了親、分了家再說。上高中都供他了,吸煙不能再供。沒這麼一個說法。 割麥的時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較遠。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端方都和母親離得比較遠,話也少。端方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母親卻不,口氣相當地沖。再順當的話都要橫著從嘴裡拽出來。還特別地簡潔。「知道了。」「別囉嗦了。」「煩不煩?」諸如此類。說話就這麼回事,一簡潔就成了棍棒,呼呼生風的。唉,男孩子就這麼回事,一到了歲數就學會給母親抖威風了。怎麼說女兒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媽,疼兒女的時候就知道疼娘了,女兒就成了媽媽的小棉襖。男孩子胳膊粗了,大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著粗。全一樣。細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個女兒就好了。她沈翠珍這輩子沒生出女兒,沒那個福了。要是端方是個女的,紅粉一定不敢這樣囂張。女兒家別的本事沒有,可哪一張嘴巴不是機關槍?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許多泡,開始是水泡,後來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練了兩年的石鎖、石擔子,滿巴掌的硬繭,沒想到掌心那一把還是扛不住。到了這個時候端方才發現自己失算了,不該用新買的鐮刀。新鐮刀的把手總是不如舊的那麼養手,糙得很。晌午過後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樣生猛,節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來,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王存糧就在後頭,都快攆上來了。看著他慢,其實一點也不慢。王存糧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端方心一橫,把鐮刀握得格外地緊。端方最後的這一把力氣一直支撐到天黑,幸虧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功夫,巴掌全爛了。 吃晚飯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厲害,能看得見裡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來,不能在王存糧的面前丟了這個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這一次沈翠珍倒沒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麥子,腰也快斷了,回到家裡還是要上鍋下廚。誰讓你是莊稼人的呢?莊稼人就必須從這些地方挺過來。你一個男將,遲早要親歷這一遭。 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覺,其實是死了。他連澡都沒有洗,身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找到枕頭,就已經睡著了。如同一塊石頭沉到了井底。時間也極短,一會兒,屁大的功夫,堂屋裡又有動靜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端方想翻個身,動不了。掙扎著動了一下,動到哪裡疼到哪裡,整個人像一個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就是起不來。這時候繼父在天井裡乾咳了一聲,端方聽得出,這是催他了。端方對自己說,再睡一分鐘,就一分鐘,一分鐘也是好的。 但王存糧已經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須起床了。重新回到麥田的端方不再是昨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鏽了,像泡在了醋缸裡。關鍵是,心裡的氣泄了。端方出門之前帶了一塊長長的布條,上工的路上已經在手上纏了幾道,手上的疼倒是好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昨天晚上偷懶,忘了磨刀了。「磨刀不誤砍柴工」,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鈍,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麥子到底不同于平時,平時在太陽底下,麥秸稈被太陽曬得酥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就見了分曉。這會兒露水重,麥秸稈特別地澀,有了不可思議的韌性,相當纏人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興頭上,力氣足,沒有留意,所以不覺得。 現在好了,刀子鈍了,手掌破了,身子鏽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強。但人到了勉強的光景難免要發驢。端方使足了力氣,「呼嚕」一下,猛地一拽,鐮刀的刀尖卻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拔,才發現是從自己的小腿上拔下來的。一股暖流湧向了腳背。端方沒有喊,放下刀,連忙去捂。血這個東西哪裡捂得住,像泥鰍,嗞溜一下就從你的手指縫裡溜走了。疼在這個時候上來了,一上來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不停地哈氣。不遠處的王大貴聽到了動靜,他走過來,拉過端方的手,全是濕的,放下來撚了撚指頭,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貴在迷蒙的晨光裡大聲喊道:「存糧,存糧!」 大貴和存糧把端方背到合作醫療,天已經大亮了。赤腳醫生王興隆剛剛起床。興隆用雙氧水把端方的傷口洗了,雙氧水一碰到傷口立即泛起了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氣那樣。血還沒有止住,不聲不響地往外汩。興隆睡眼惺忪,拿著鑷子,手指頭還翹在那兒,看上去有點像巧手女人。興隆慢騰騰地評價端方的傷勢,說:「蠻大的,蠻深的,要拿針線了。」王存糧說:「礙著骨頭沒有?」興隆說:「沒有。傷口蠻大的,蠻深的。」端方很急促地說:「先用酒精消消毒。」興隆說:「放屁。你以為只是擦破一點皮?這麼深的傷口,怎麼能用酒精,還不疼死你。」端方有些固執,說:「用酒精消消毒,好得快。」興隆點酒精爐子去了,他要煮針線。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解下了手上的繃帶,取過酒精藥棉,把所有的藥棉全部倒在手掌上,對準傷口用力一握,酒精被擠出來了,滴在了傷口上。端方弓起腰,倒吸了一口涼氣,拼了命地張大嘴巴。小腿的傷口上著火了,火燒火燎。端方沒有看見火苗,但是,烈火熊熊。 興隆給端方拿了六針。一打上繃帶端方就回到麥田去了。小腿上的繃帶十分地招眼,在陽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鮮豔的白光,有些刺目,中間還留下一大攤的紅。端方一回到田埂上就操起了鐮刀,他要爭分奪秒。王存糧甕聲甕氣地說:「行了。」端方沒有理會,繼續往麥田裡走。王存糧把他的嗓門提高了一號,說:「你能!就你能!」端方聽出來了,這是勸他了。便不再堅持,退回到田埂,閉上眼睛躺下了身子。端方注意到這會兒太陽有兩個,都在他的身上。一個在他的眼皮子上,另一個則在他的小腿上,疼痛就是這個太陽的光芒,光芒四射,光芒萬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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