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雖說疼,但端方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又開午飯了,一大堆的男將們和女將們都靠在了田埂邊,休息了。大夥兒鬧哄哄的,都在喊腰酸,喊腿疼,一個個齜牙咧嘴,於是開始扯鹹淡,說說笑笑。這是勞作當中最快樂的時刻,當然,是短暫的。因為來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貴。男將們和女將們的身子閑了下來,嘴巴卻開始忙活了。說著說著就離了譜,其實也沒有離譜,那其實是他們必然的一個話題。扯到男女上去了,扯到奶子上去了,扯到褲襠裡去了,扯到床上去了。他們的身子好像不再酸疼了,越說越精神,越說越抖擻。他們是有經驗的,只要堅持下去,高潮一定就在不遠的未來,在等候他們呢。他們一邊吃,一邊說,他一句,你一句,像嘴巴與嘴巴的交配,進進出出的,流暢得很,快活得很。田埂上發出了狂歡的浪笑,也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下流。床上的事真是喜人,做起來是一樂,說起來又是一樂,簡單而又引人入勝,最能夠成為田間或地頭的暴料。廣禮家的是此中的高手,她是四個孩子的媽,一個牙都不缺,滿嘴的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好端端的話能被她說得一絲不掛,挺著奶子又撅著屁股,一頓飯的功夫就能夠兒孫滿堂。廣禮家的還是個麻利人,端著飯碗,扒得快,嚼得快,伸長了脖子,咽得更快。丟下飯碗,廣禮家的開始拿隊長開心。在桂香的嘴裡,隊長就是三月裡的一條公貓,再不就是三月裡的一隻公狗,聲嘶力竭的不說,還上跳下跳,就好像隊長「辦事」的時候她桂香就站在床邊,全聽見了,全看見了。隊長沉著得很,並不慌張,嘴巴自然是不吃素了,反過來拿廣禮家的開心。隊長把廣禮家的身板子說得嘎嗞嘎嗞響,把廣禮家的身子骨說得特別地騷。說完了廣禮家的,隊長總結說:「女人哪,就這樣,厲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著吸風,坐著吸土。廣禮家的,風和土都讓你弄走了,你不簡單呢你!」大夥兒一陣狂笑。廣禮家的被別人笑話過了,並不生氣,並不著急,慢悠悠地站起來了,走了。繞了一個大圈子,繞到了隊長的身後,趁隊長不備,從身後扳倒了隊長。廣禮家的一定先用眼睛和女將們聯絡過了,建立了臨時的、秘密的統一戰線。所以就有了統一的意志和統一的行動。統一戰線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說無往而不勝。四五個女將一起撲上去,拽住隊長的手腳,給了隊長一個五馬分屍。隊長嘴硬,嬉皮笑臉地,繼續討她們的便宜:「你們別這樣,別起哄,一個一個的,我和你們一個一個的。」隊長的話引起了一陣尖叫,他的話把輕鬆的、快樂的公憤給激發出來了。民憤極大。女將們的潑辣勁上來了,瘋野起來了,浪了。她們嘯聚在隊長的身邊,呼嚕一下就把隊長的長褲子扒了,呼嚕一下又把隊長的短褲子扒了。隊長現眼了。襠裡的東西哪裡見過這麼大的世面,沒有,它耷拉著,歪頭歪腦,可以說無地自容。廣禮家的尖聲叫道:「快來看蘑菇啊!來看隊長的野蘑菇!」隊長急了,無奈胳膊腿都被女將們拽在手心,身子都懸空了,動不得,又捂不住。隊長的蘑菇軟塌塌的,嘴上卻加倍地硬。廣禮家的拿起一根麥穗,撩撥隊長。什麼樣的蘑菇能經得起麥穗的開導?除非你是木頭,除非你是鐵打的。麥穗上頭有麥芒呢。沒幾下,隊長的蘑菇來了人來瘋,生氣了,也可以說高興了,硬硬地越來越粗,越來越長,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同時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真是缺心眼。隊長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它不聽話,隊長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隊長這個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軟的時候嘴硬,現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軟了。開始求饒。晚了。到了這樣的光景誰還肯聽他的?女將們笑岔了,隊長被她們丟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將們也笑岔了,一個勁地咳嗽,滿臉都憋得通紅。沒有一個男將上去幫隊長的忙。這樣的忙不好幫。說到底哪一個男將沒有被女將們捉弄過?誰也不幫誰。誰也不敢。誰要是幫了誰就得光屁股賣蘑菇。雖說這樣的事實經常發生,但每一次都新鮮,都笑人,都快樂,都解乏。不過鬧歸鬧,笑歸笑,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守著這樣一個規矩,這樣的玩笑只局限于生過孩子的男女。還有一點就更重要了,女將們動男將們不要緊,再出格都不要緊。但男將不可以動女將的手,絕對不可以。男將動女將的手,那就是吃豆腐,很下作了,不作興。下作的事情男將門不能做。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女將們開著天大的玩笑,那些沒有出閣的黃花閨女們就在不遠處,隔了七八丈,並沒有回避。其實她們還是回避了。她們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和她們沒有一絲一縷的關係。雖說她們的耳朵都知道不遠處發生了什麼,但是,聽而不聞,就等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了。依然是一臉的莊重,還有一臉的緊張。她們當然是聽見了。但聽見了不要緊,誰能證明你聽見了?主要是不能弄出聽見了的樣子,尤其是,不能弄出聽懂了的樣子。聽懂了就是你不對了。所以,一般來說,閨女們再害羞也不會站起身來走開,一走開反而說明你聽懂了,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你怎麼能懂呢?很不光彩、很不正經了。閨女們心平氣和地圍在一起,該說什麼還是說什麼。只不過都低著頭,誰也不看別人的臉。其實是不敢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那種沒頭沒腦的漲紅,我也紅,你也紅。大家都不看對方,也就避免了尷尬。是集體的心照不宣。為什麼閨女們到了出嫁的時候在一些細節上都能夠無師自通?都是在勞作的間歇聽來的。早就懂了。等她們過了門,下過崽,奶過孩子,她們就有權利和她們的前輩一樣摻和進去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麼大的學問,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個東西,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麼回事麼。

  端方躺在田埂上,一言不發。他從麥田裡拔下了一株野豌豆,把豌豆放到了嘴裡,嚼碎了,咽進了肚子,再用豌豆的豆殼做了一隻小小的口哨,放在嘴裡,慢悠悠地吹起了小調調。雖說端方也是個男將,終究沒有成親,也不好摻和什麼。沒有結婚的童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不曉得持重,將來找媳婦就會出問題。端方側過頭去看了幾眼,又把眼睛閉上了。好在這會兒小腿上的疼鬆動多了,可以忍了。女將們的笑鬧都在他的耳朵裡,她們無比地快樂,終於討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快活得發瘋。這樣的笑鬧端方見多了。莊稼人就這樣,一輩子就

  做兩件事,第一,種莊稼,第二,收莊稼。莊稼人要不給自己找一點樂子,誰還會把樂子送到你的家門口,從門縫裡硬塞進去?所以,要靠自己。端方想,用不了幾天,自己也就這樣了,除了種莊稼,收莊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褲襠給別人開開心,要不就是拿別人的褲襠給自己開開心,只能這樣了。小學五年有什麼念頭?初中兩年有什麼念頭?高中兩年又有什麼念頭?還不如一開始就趴在這塊泥土上。端方躺著,嘴裡頭吹著小調調,心底裡卻對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產生了一絲的恐懼。還有恨。泥土,它不是別的,說到底它就是泥土,沒心沒肺,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頭,直到你最後也變成了一塊泥土。端方突然聽見隊長大聲說話了,隊長氣呼呼地說:「上工了上工了,媽拉個巴子的,操,上工!」說笑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隊長說話的口氣帶了很大的冤屈,氣息一收一收的,想必在系褲帶子。慰問演出到此結束。憑空而來的安靜對端方似乎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端方想,看起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端方的心裡湧上來一陣沮喪,一股沒有由頭的絕望襲上了心頭,酸楚了。嘴裡的口哨也停了下來。端方沒有睜開眼睛,突然聽見父親的一聲乾咳。父親又是一聲乾咳。端方一個激靈,想起來了,該幹活了。端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上工吧,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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