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為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著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後媽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著自己的親媽,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端方不說話並沒有討到什麼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後爹做得不錯了,明裡、暗裡都沒有什麼偏心。可你這個小東西怎麼就那麼不知好歹,一天到晚陰著一張臉,什麼話都不說,沖著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著自己的母親,咬人,提著燒火鉗子沖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性。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後爹的不是人,怎麼虐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裡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

  現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抬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娘,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麼多年著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交待,給她死去的親娘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念書,網子也還在念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隻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鬆口,她的嘴就要對著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裡都好,屋裡屋外都沒什麼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胡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胡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著。

  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麼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可錢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抽網子的屁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抽,下手特別地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裡,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裡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操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兒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後能拉出什麼來。」

  端方什麼也沒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著端方尖削的背影,心裡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裡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端方帶著被褥、木箱和鐮刀回到了王家莊,已經是傍晚。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黃昏,西天上燒著晚霞,一片絢爛。天很低,晚霞仿佛擱在大地上,嫩嫩的夕陽像一個蛋黃,嬌氣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裡沒有人,端方放下自己的家當,從被窩裡取出兩把鐮刀。這是他在中堡鎮新買的。端方扒掉褂子,蹲在天井裡,給兩把鐮刀開刃。他把兩把鐮刀的刀刃磨得跟紅粉姐的口齒一樣,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用大拇指試了試它的鋒芒,刀刃響了,像動人的吟唱。

  第二天端方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幾點鐘,反正天還沒有亮。母親已經起來了,預先做好了早飯。早飯不是粥,而是乾飯,用糯米煮成的乾飯。過於奢侈了。端方以為這是母親專門為他預備的,其實不是。割麥子是一個耗人的苦活,喝粥肯定不行,幾泡尿就沒了,只有乾飯才頂得住。但是,到了麥收的光景,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大米了。會過日子的人家總要在過年的時候留下一些糯米,到了這個時候再拿出來,所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麥子一出地,日子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個樣。只不過端方以前還小,起得沒這麼早,不知道罷了。糯米飯上桌了,父親、母親、紅粉、端方在飯桌的四邊坐下來,對著一盞小油燈,四張嘴不停地叭嘰。端方就著鹹菜,一口氣扒下去兩大碗。對著小油燈打了兩個很響的飽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一隻小瓦罐,是剛剛燒好的開水。端方一手提著瓦罐,一手操起鐮刀,跟在父親的後頭,紅粉跟在端方的後頭,母親則跟在紅粉的後頭。父親開門,外面黑咕隆咚的,上工去了。

  原生產隊的勞力們一起彙聚在隊長家的後門口,大夥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裡走。野外還有一絲寒氣,關鍵是露水太重,到處都濕漉漉的。村子裡的雞叫開始熱鬧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來到麥田的時候東邊已經吐白,有了幾絲絲的紅,是那種隨時都會噴發的樣子。沒有人說話,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作的,反正就這麼開始了。端方把手裡的鐮刀放在手心裡轉了兩圈,第一個跳進麥田,有點爭先恐後的意思。鐮刀在端方的手裡很輕,端方有力氣,在中堡鎮的時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擔子舉過頭頂,一把小小的鐮刀算得了什麼。大概一頓飯的功夫,太陽晃了兩下,跳出來了。鮮嫩的太陽就像鐵匠砧子上燒得透明的鐵塊,在鐵錘的敲擊下,所有的光芒都噴薄而出。大地說亮就亮。端方在麥田裡一馬當先。已經把他的繼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

  他要讓繼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光會吃不會拉的軟蛋子。端方的動作開始還有點生澀,後來好了,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復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因為利索,他的豪情迸發出來了,脫掉了褂子,一把摜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的太陽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閃亮,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這是年輕的背脊,肌肉發達的背脊,開闊,厚實,線條分明——到了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王存糧的手腳卻是悠閒的,並不忙,利用喘氣的功夫,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裡頭歎了一口氣。你這個冒失鬼,這哪裡是幹活,簡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頂在了前頭。割麥子哪裡能這樣?它是個耐力活,得悠著點兒,哪能把一身的力氣都壓在最前頭?莊稼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泡在汗水裡,用鹽醃過了,醃成鹹肉,這才硬掙,這才有嚼頭。

  鮮肉有什麼用?軟塌塌的只配燒豆腐。你一身的細皮嫩肉,還敢打衝鋒,還敢打赤膊,作死!割麥子是能打赤膊的麼?那麼多的麥芒戳在身上,不癢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糧原打算提醒端方一兩句,看他騷得厲害,不說他了。不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永遠不知道鮮肉是怎樣變成鹹肉的。將來結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床差不多,一上來就用蠻,軟得格外快。怎麼說遠路沒輕擔的呢。不說他,年輕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進別人的舌頭。由他去。由著他孟浪。到了明年的這個光景,他就沒這麼騷了,他吃饅頭的時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裡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麼用?胳膊粗,去殺豬,胳膊細,做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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