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後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了。端方在中堡鎮念了兩年的高中,並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結交了一些鎮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內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後頭,其實是沖著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子單薄,沒什麼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咽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著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床被褥、一隻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考試。考過試,掖好畢業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子上拼了命地練身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為「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於發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在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他外婆的家裡。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屍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在外婆的家裡,嘴上說是被外婆養著,真正養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媽過門了,嘴上沒說什麼,端方到底礙著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著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

  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後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裡回來,放下鋤頭,解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媽,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裡,心裡頭湧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於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裡燒火。他聽到了天井裡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叫。端方走出來,繞著道逼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麼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著端方,在天井裡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准了機會,鬆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鍋堂裡抽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著通紅的燒火鉗,對著繼父的屁股就要戳。

  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著天井裡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媽就下去!」端方拿著燒火鉗,就那麼喘著氣,定定地望著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舔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著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嗞」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麼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裡的疙瘩,成了病。現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著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著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裡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啕。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裡的燒火鉗,沖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啊?!」

  端方終於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可這個家很特別,有相當複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弟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後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江裡的一泡尿,有他並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門不久,端方就看出一個不好的苗頭來了,那就是母親有她的忌諱,怕紅粉。紅粉利落,和她死去的娘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著藤又拽著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性子叫人拿不准,沒有一個恒定的分寸。好起來什麼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

  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性,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麼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看准了這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盡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並不懼怕紅粉,但是,為了母親,端方還是讓著,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著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著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後媽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麼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裡發生了什麼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娘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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