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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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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炳璋在筱燕秋給春來示範亮相的時候找到了筱燕秋。春來在亮相這個問題上老是處理得不那麼到位。亮相不僅是戲劇心理的一種總結,它還是另一種戲劇心理無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邏輯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難點就是它的分寸,藝術說到底都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連續示範了好幾遍。筱燕秋強打著精神,把說話的聲音提到了近乎喧嘩的程度。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看出來,她熱情洋溢,她還心平氣和,她沒有絲毫不甘,沒有絲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過了一樣平整。她不僅是最成功的演員,她還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這時候過來了。他沒有進門,只在窗戶的外面對著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這一次沒有把筱燕秋叫到辦公室裡去,而是喊到了會議室。他們的第一次談話就是在辦公室裡進行的。那一次談得很好,炳璋希望這一次同樣談得很好。炳璋先是詢問了排練的一些具體情況,和顏悅色的,慢條斯理的。炳璋要說的當然不是排練,可他還是習慣於先繞一個圈子。他這個團長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害怕面前的這個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對面,專心致志。她那種出格的專心致志帶上了某種神經質的意味,好像等待什麼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說話便越發小心翼翼了。 炳璋後來把話題終於扯到春來的身上來了,炳璋倒也是打開窗子說起了亮話。炳璋說,年輕人想走,主要還是擔心上不了戲,看不到前途,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聲說:"我沒有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炳璋沒有接筱燕秋的話茬,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說:"照理說我早就該找你交流交流的,市裡頭開了兩個會,耽擱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說:"你是知道的,沒辦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搶話了,說:"我沒意見。" 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說:"我們還是很慎重的,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這樣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來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說:"我沒意見。"炳璋緊張地跟著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說:"他們已經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然地望著炳璋,不知道"他們"和她"商量了"什麼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裡,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後還是鼓起了勇氣,磕磕絆絆地說:"我們專門開了兩次行政會議,我們想呢,——他們還是覺得我來和你商量妥當一些,能夠從你的戲量裡頭拿出一半,當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來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面的話筱燕秋沒有聽清楚,但是前面的話她可是全聽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過來了,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說自話了,完全是自作主張了!領導還沒有找她談話呢!一齣戲是多大的事?演什麼,誰來演,怎麼可能由她說了算呢?最後一定要由組織來拍板的。她筱燕秋實在是拿自己太當人了。一人一半,這才是組織上的決定呢,組織上的決定歷來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脫口說:"我沒意見,真的,我絕對沒有意見。" 筱燕秋的爽快實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著筱燕秋,不像是裝出來的。炳璋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炳璋有些激動,想誇筱燕秋,一時居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炳璋後來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了,幾十年都沒人說了。炳璋說:"你的覺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練大廳的路上幾乎喜極而泣,她想起了春來鬧著要走的那個下午,想起了自己為了挽留春來所說的話。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會議室的大門。筱燕秋當著炳璋的面說過的,春來演A檔,可炳璋並沒有拿她的話當回事。顯然,炳璋一定只當是筱燕秋放了個屁。筱燕秋對自己說,炳璋是對的,她這個女人所做的誓言頂多只是一個屁。不會有人相信她這個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過道裡旋起了一陣冬天的風,冬天的風卷起了一張小紙片。孤寂的小紙片是風的形式,當然也就是風的內容。沒有什麼東西像風這樣形式與內容絕對同一的了。這才是風的風格。冬天的風從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掃而過,給筱燕秋留下了一陣顫慄。紙片像風中的青衣,飄忽,卻又癡迷,它被風丟在了牆的拐角。又是一陣風飄來了,紙片一顛一顛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紙片是風的一聲歎息。 天氣說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說近也就近了。老闆在這樣的時刻表現了老闆的威力,老闆實在是一個操縱媒體的大師,最初的日子媒體上只是零零星星地做一些報道,隨著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體逐漸升溫了,大大小小的媒體一起喧鬧了起來。熱鬧的輿論營造出這樣一種態勢,就好像一部《奔月》業已構成了公眾的日常生活,成了整個社會傾心關注的焦點。媒體設置了這樣一個怪圈:它告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翹首以待"。輿論以倒計時這種最為撩撥人的方式提醒人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響排已經接近了尾聲。這個上午筱燕秋已經是第五次上衛生間了,一大早起床的時候筱燕秋就發現身上有些不大對路,噁心得要了命。筱燕秋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前些日子服用了太多的減肥藥,感受好像也是這樣的。第五次走進衛生間之後,筱燕秋的腦子裡頭一直掛牽著一件事,到底是什麼事,一時又有點想不起來,反正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一直沒有做。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脹得厲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實也尿不出什麼。利用小解的機會筱燕秋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還沒有做。就是想不起來。 洗手的時候一陣噁心重又犯上來了,順帶著還湧上來一些酸水。筱燕秋嘔了幾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來了。筱燕秋終於想起來了。她知道這些日子到底是什麼事還沒做了。她驚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從炳璋第一次找她談話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裡頭她一直忙著排戲,居然把女人每個月最要緊的事情弄忘了。其實也不是忘了,破東西它根本就沒有來!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麵瓜的那個瘋狂之夜。那個瘋狂的夜晚她實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 她這三畝地怎麼就那麼經不起惹的呢?怎麼隨便插進一點什麼它都能長出果子來的呢?她這樣的女人的確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該來的肯定不來,不該來的則一定會叫你現眼。筱燕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陣不好意思,接下來便是不能遏制的惱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麼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夾緊呢?筱燕秋望著水池上方的小鏡子,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像一個最粗魯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話給自己做了最後總結:"操你媽的,夾不住大腿根的賤貨!"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當務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這一算一口涼氣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戲臺上犯了噁心,嘔吐起來,救火都來不及的。首選當然是手術。手術乾淨、徹底,一了百了。可手術到底是手術,皮肉之苦還在其次,恢復起來可實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著"刺花兒"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坐過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軟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術,只有吃藥。藥物流產不聲不響的,歇幾天或許就過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面,愣在那兒,突然走出了衛生間,直接往大門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搶時間,不是和別人搶,而是和自己搶,搶過來一天就是一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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