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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藥片。醫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後天上午兩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藥片的名字起得實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裡頭這刻兒含著的是一粒鋥亮的珍珠,正在緩緩地生長,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來。難怪現在寫詩的少了,寫戲的少了,他們都忙著給大大小小的藥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著手裡的小藥片,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女人的一生總是由藥物相陪伴,嫦娥開了這個頭,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後塵。藥物實在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們像生活當中特別詭異的陰謀。

  筱燕秋的家離醫院有一段路,筱燕秋還是決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著自己的氣,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氣。到家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在生面瓜的氣了,而是對面瓜充滿了仇恨。一進家門她就沒有給面瓜好臉。筱燕秋沒有吃,沒有洗,倒下頭便睡。

  筱燕秋沒有請假,說到底流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光榮,沒必要弄得路人皆知。只不過筱燕秋有點扛不住"含珠亭"的藥物反應。她噁心得厲害了,身子骨全輕了,像是從月亮上剛飛回來的。筱燕秋用力支撐著,總算把這一天的排練挺過來了。但是,她的仇恨卻與日俱增。筱燕秋這一次總算把面瓜恨到骨子裡頭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氣氛卻比昨天更為淩厲。筱燕秋走進家門的時候更加嚴峻地陰著一張臉,不吃,不喝,不洗,不說,一聲不響地上床。家裡異樣了。冬天的風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門口,順著門縫扁扁地劈了進來。面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並沒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了她的沉重歎息。她把氣吸得那麼深,而呼的時候卻故意收住了,靜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讓人聽見似的,這又瞞得住誰呢?面瓜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生活出了問題了,生活絕對出了問題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盡頭。

  面瓜開始緬懷起過去。一個人學會了緬懷,必然意味著某一種東西走到了盡頭。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時候鳩占了雀巢,兩個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現在又能演戲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飛還往哪兒飛?她遲早總是要飛回到天上去的。這個家離雞飛狗跳的日子絕對不遠了。面瓜記起了筱燕秋這些日子裡的諸種反常,面對著夜的顏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後兩粒藥片,坐在家裡靜靜地等。上午九點,筱燕秋帶上擦換的紙巾往醫院去。醫生沒有做別的,還是命令她吃藥。這一回醫生給她的是三顆六角形的白色片劑,筱燕秋一口吞進了肚子,轉了一會兒,在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等。腹部的陣痛在她坐下之後慢慢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筱燕秋弓在那裡,不聲不響地喘息。後來醫生過來了,厲聲說:"坐在這兒做什麼?要等四個小時呢。出去跑,跳,坐在這兒做什麼?"筱燕秋來到了樓下,肚子卻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撐不住,就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下來。

  筱燕秋不敢回到樓上,實在又不願意呆在醫院的門口,萬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丟人現眼。筱燕秋實在熬不過去,一賭氣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沒有人,整座樓上都沒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廳裡頭,突然想起了醫生的話。她決定跳,決定在這個無人的時刻弄出一點動靜來。筱燕秋脫了鞋,光著腳,"呼"地一下一蹦多高。光著的腳後跟落在了樓板上,樓板"咚"地一下,嚇了筱燕秋一跳,聽上去卻鼓舞人心。筱燕秋傾聽了片刻,再跳,樓板"咚"地又一下。樓板的轟隆聲激勵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顛跳伴隨著疼痛,疼痛伴隨著顛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來神了。一陣空前的暢快與輕鬆突然間佈滿了筱燕秋全身,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穫,意外的驚喜。

  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拼命地跳躍、拼命地扭動。她的頭髮散開來了,像一萬隻手,在半空中亂舞亂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過不叫也沒有關係,這樣就足夠了。筱燕秋都忘記了為什麼而跳的了,她現在只是為跳而跳,為"咚咚"作響而跳,為地動山搖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騰起來了,飛起來了。她竭盡了全力,直至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窩裡沁出了幸福的淚。

  樓下小賣部的女人聽到了樓上的反常動靜。她伸出了脖子,自語說:"樓上這是怎麼啦?"她的丈夫正在數錢,沒有抬頭,"嗨"了一聲,說:"裝修呢。"

  中午時分那粒"珍珠"從筱燕秋的體內滑落了出來。血在流,疼痛卻終止了。無痛一身輕,從疼痛中解脫出來的時刻多麼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憊萬分。她躺在床上,仔細詳盡地體會著這份陶醉、這份輕鬆、這份疲憊。陶醉是一種境界。輕鬆是一種領悟。疲憊是一種美。

  筱燕秋睡著了。

  筱燕秋不知道這一覺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許多細碎的夢,連不成片斷,像水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閃閃爍爍的,一個都撿不起來。筱燕秋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醒不來。

  "咣當"一聲,面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面瓜下班到家之後顯得有點異樣,手上沒有了輕重,似乎什麼都礙他的事。面瓜摔摔打打的,這兒"咚"地一下,那兒"轟"地一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說些什麼,但是整個人都綿軟了,只好罷了。筱燕秋翻了個身,接著睡。

  筱燕秋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事實上,當一個人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的時候,事態往往已經超出了當事人的認知程度。說起來還是女兒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兒晚上故意繞到了衛生間裡頭,問筱燕秋說:"爸爸最近怎麼啦?"女兒的臉上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孩子的一無所知往往意味著知根知底。這句話把筱燕秋問醒了,她從女兒的目光當中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潛在的危險性。第二天排練一結束筱燕秋就撐著身子拐到了菜場,買了一隻老母雞,順便還捎了一些洋參片。天這麼冷了,面瓜一天到晚站在風口,該給他補一補了。再說自己也該補一補了。等吃完了這頓飯,筱燕秋一定要和麵瓜好好聊一聊的。

  面瓜回家的時候臉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風。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熱情得有多過分,一點都不像居家過日子的模樣。面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眼,挪開之後的目光愈加疑雲密佈了。女兒遠遠地看了看父母這邊,趴在陽臺上做作業去了。客廳裡頭只有筱燕秋和麵瓜兩個。筱燕秋回頭瞄了一下陽臺,舀了一碗雞湯端到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個下等酒館的女老闆,熱情地勸了,說:"喝點吧,天冷了,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

  面瓜陷在沙發裡頭,沒動,卻點起了一根香煙,面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就不那麼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面瓜把打火機丟在茶几上,自語說:"補補。雞湯。還加了洋參片。"面瓜抬起頭,說,"補什麼補?這麼冷的天,讓我夜裡到大街上去轉圓圈?"

  這話傷人了。這話一出口面瓜也知道傷人了,聽上去還特別的彆扭,就好像夫妻兩個在一起生活就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這一來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處。面瓜其實並沒有細想,只是心情不好,脫口就出來了。面瓜想緩和一下,又笑,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了,看上去一臉的毒。筱燕秋當頭遭到了一盆涼水,生活中最惡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出來了。筱燕秋重新把臉拉了下來,說:"不喝拉倒。"

  說完這話筱燕秋瞄了一眼陽臺,目光正好和女兒撞上了。女兒立即把目光避開了。仰起頭,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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