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青衣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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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還是那樣生硬,然而,口氣上畢竟有所鬆動了。筱燕秋抓住了春來的手,慌忙說:"沒的,你沒有搶我的戲!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個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爺要報應的——你演A檔,你答應我!"她把春來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裡,急切地說,"你答應我。" 春來抬起了頭來,望著她的老師。這麼些日子來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她的老師。筱燕秋仔細地研究著春來的目光,這是一種疑慮的目光,一種打算改弦更張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貫注地看著春來,就好像春來的目光一移開立即就會飛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視著春來,他從春來細微的變化當中看到了玄機。那絕對是七不離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來的談話從哪兒入手了。炳璋對筱燕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動,都有些神經質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還過了神來。筱燕秋一步一回頭。炳璋悄聲說:"先回去,你先回去。" 筱燕秋回到了排練大廳,遠遠地打量著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現在是她的命。排練結束了,人去樓空,空蕩蕩的排練大廳孤零零地吊著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陽殘照,大廳裡的粉塵懸浮在半空,橙黃橙黃的,彌漫著一股毫無由頭的溫馨,植物的葉片被殘陽放大了,已經看不出植物葉片的輪廓。筱燕秋抱著胳膊,在大廳裡來來回回。炳璋的窗戶突然打來了,探出了炳璋的腦袋和一條手臂。筱燕秋看不見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揮舞胳膊。炳璋揮得很有力,最後還把指頭握成了拳頭。 筱燕秋明白了。她扶著牆邊的練功架,淚水湧了上來。她的身體沿著牆面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時候,筱燕秋終於哭出了聲來。她的一切差一點就付諸東流了,這真的是一場劫後餘生。這是多麼幸福的淚水?多麼令人欣慰的淚水?筱燕秋扶著一把椅子,扶著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體會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淚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責備了自己一回,劇組一成立她其實就應該和春來說明白的,春來要是有戲演,她斷不至於去找別的出路的。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一個青衣到了這個歲數,還爭什麼戲?還演什麼A檔。這樣多好!反正春來都已經頂上來了,再怎麼說,春來終究是另一個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種方式。只要春來唱紅了,自己的命脈一樣可以在春來的身上流傳下來的。這麼一想筱燕秋突然輕鬆了,心中的壓力與陰影蕩然無存。放棄,徹底放棄。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心情為之一振。 減肥真的像一場病。病去如抽絲,病來如山倒。開禁沒幾天,磅秤的紅色指針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體重反彈上去了,還撈回了零點五公斤,都有點像有獎銷售了。筱燕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體重真的回復到過去,筱燕秋便又後悔了。剛剛到手的機會說失去就這麼失去了,這樣的傷心實在是毀滅性的。筱燕秋望著磅秤上的紅色指針,指針上去一點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點。 但是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傷心,不是不允許自己流露出傷心,而是不允許自己產生一點點難受的念頭,產生多少就掐死多少。做出放棄的承諾之後,筱燕秋原以為自己從此就能夠心靜如水的。但是沒有。相反,登臺的念頭甚至比以往更強烈了。可是放棄A檔畢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面前親口承諾的,這個承諾是一把劍,筱燕秋親眼看著自己被這把劍劈成兩個,一個站在岸上,另一個則被摁在了水底。當水下的筱燕秋企圖浮出水面的時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猶豫地就會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處。 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則親眼目睹了謀殺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兩個女人一起紅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與岸上兩頭掙扎,疲憊萬分。她選擇了拼命進食,宛如溺水的人拼命喝水。她的體重就此一路飆升。撈回來的體重不僅是對春來的一種交待,同樣也是對自己最有效的阻攔。筱燕秋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能吃,實在是好胃口。 劇組的人們從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種種。這個沉默的女人在減肥初見成效的時刻說放棄就放棄了。沒有人聽到筱燕秋說起過什麼,然而,人們看著筱燕秋的臉色重新紅潤起來了,而唱腔的氣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測,那次"刺花兒"對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這樣好強的女人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了。真正反常的也許還不是筱燕秋放棄了減肥,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奔月》剛進入響排,筱燕秋其實已經把自己撤下來了。 實地排練的差不多全是春來,筱燕秋只是提著一張椅子,坐在春來的對面,這兒點撥一下,那兒糾正一下。筱燕秋顯出一副愉快萬分的模樣,只是愉快得有些過了頭,就好像太陽都已經放到她們家冰箱裡了。這一來就免不了誇張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來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個演員在排練,更像一個導演,嚴格地說,像春來一個人的導演。人們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麼了,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的腦子裡栽的是什麼果,開的是什麼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憊就全上來了。那種疲憊像秋雨之後馬路兩側被點燃的落葉,彌散出的嗆人的濃煙,繚繞著,糾纏著,盤旋在筱燕秋的體內。筱燕秋甚至連眼睛都有些累了,只要一看住什麼東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懶得挪動一下了。好幾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虛擬的煙霧從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總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幾次,筱燕秋只好作罷了。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沒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種半死不活的模樣不能不引起面瓜的高度關注。她在床上已經連續兩次拒絕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則神經質。她那種模樣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愛,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見紅。面瓜已經暗示了幾次了,有些話說得都已經相當露骨了,她竟然什麼都沒有聽得進去。這個女人的心一定開岔了,這個女人看來是不為所動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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