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六十


  羅綺想給紅棗理髮純粹是一次心血來潮,她買來了一隻電推子,裝上五號電池,讓紅棗坐在一張方凳子上。經過一個夏季,紅棗的頭髮已經相當長了,足以像羅伯特·巴喬那樣紮一隻小小的馬尾松。羅綺說,男孩的頭髮太長了有點「綿」,不精神。紅棗自己也覺得後腦勺那一把過於唆,就聽從羅綺了。羅綺兒子的頭髮一直都是羅綺理的,她手藝不錯,一舉一動都有點職業理髮師的味道。他們在衛生間的馬賽克上鋪上了過期的晚報,羅綺推上電開關,手電推子就在紅棗的頭頂上輕輕地爬動起來了。紅棗的黑髮一縷一樓地落在了舊報紙上。羅綺的動作很輕,偶爾拽一下,就會抬起頭,在大鏡子裡頭問紅棗:「疼嗎?」紅棗說不。紅棗總是說不。不到十分鐘工夫羅綺就把紅棗的頭髮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於收工,她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幫他修理,每一根頭髮都恰到好處地支棱在頭皮上。後來她關掉了開關,站到紅棗的身後,兩隻手捂住紅棗的腮,在鏡子裡頭左右看了一回,抿著嘴只是笑。後來說:「這一回真的像我的兒子了。」紅棗聽了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說什麼,便什麼都不說。這個沉默的間歇就有了「無聲就是默許」的意思。羅綺丟下電推子,隨手打開了電熱水器的花灑水龍頭,讓紅棗把頭低下去。紅棗知道她的意思,說:「我自己來。」羅綺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打了一巴掌,責備說:「強嘴!」隨後羅綺就摁下了紅棗的腦袋。檸檬水柱噴下來之後紅棗聽到了羅綺這樣說:「聽話。」

  「聽話,」這是童惠嫻常對兒子說的,現在又輪到羅綺這麼說了。母親的話耿東亮不能不聽,而羅綺的話紅棗就更不能不聽了,因為羅綺是母親又甚過了母親。

  羅綺在紅棗的頭上抹上了過量的詩芬洗髮膏,詩芬牌泡沫張揚開來,發出很動人的沙沙聲。紅棗低了頭,緊閉了雙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龍頭。卻又被羅綺打了一下。羅綺用花灑給紅棗沖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頭撚了撚頭髮,十分地爽潔了,紅棗便把腦袋甩了甩,像一條落水的狗,甩出了許多水珠子。都弄停當了,羅綺擦過手,點上了一支煙,倚在了衛生間的門框上,很知足地說:「好長時間不當媽了。」

  羅綺只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煙摁到便池裡了。左右端詳了紅棗一回,用那種總結的語氣十分肯定地說:「這一回精神了。」

  紅棗看了看自己,小平頭,乾乾淨淨的,是精神了。羅綺走上來,悄聲說:「吃完飯,我們游泳去。」紅棗聽出來了,羅綺說的是「我們」。

  別墅區的游泳池裡沒有人。這只有一個解釋,別墅區裡的住戶並不多。游泳池的形狀很不規則,像一隻放大了的豬腰子。羅綺的泳技不錯,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體的對稱關係。紅棗在水面上仰了很長時間,天上沒有雲,只有很抽象的藍顏色。藍得很抒情,又平又潤。池水托住他的身體,只需要手部的幾個簡易動作就能夠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實在是太美妙了,它輕而易舉地就使人獲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時候,水就是想像力。

  羅綺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陽傘遮住了她的半個身體,只有半條腿被太陽照耀著。她的腿比她的臉年輕得多,有反光,有彈力。

  紅棗怕太陽。上岸之後紅棗一直想找一個避陽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羅綺看出了他的心思,羅綺說:「你太白了,還是黑一點兒好。」紅棗不好堅持,只好在人造綠草皮上坐下來。羅綺說:「你游泳遊得可不好。」紅棗說:「我很少下水,從小我媽就不讓我下水。」羅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道:「怎麼能不下水呢?現代生活不可以遠離陽光,更不可以遠離水。」紅棗笑起來,說:「現代人和現代生活是兩碼事。」羅綺在笑,她戴了墨鏡,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兩隻嘴角對稱地咧開來了。羅綺說:「我在哪兒,陽光就在哪兒,水就在哪兒。」

  李建國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氣就不順。他發現越劇小生筱麥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越劇小生一開始是投懷送抱,沒過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現在倒好,越來越沾不上邊了。這和一般性的遊戲順序正好相反。李建國的歲數足以做她的父親,他就是弄不懂怎麼會越來越「鬥」不過這個「十七歲」的小丫頭片子的。李建國貪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樣的綿軟,又那樣的柔韌,翻來覆去總是有數不盡的新花樣,她在床上又大膽又心細,大處可翻雲覆雨,小處可面面俱到,激情與想像力一樣都不差。要是這一切都反過來就好了,先沾不上邊,後半推半就,再過渡到投懷送抱,這才是人之常情,事態發展的正確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李建國總經理惶惶然,急切然,渾身充滿了七拐八彎的古怪氣力,就是找不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李建國越是抓耳撓腮,越劇小生就越是沉著鎮定,問她需要什麼,她總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讓李建國總經理巴結著主動提出來,這就過分了嘛。李建國每次把她叫過來,越劇小生總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親也由著你,動不動還火上澆點油。進入正題了,要辦實事了,她就面露難色,十分嬌媚地說:「身上又來了。」這顯然是謊話,打馬虎眼的謊言。光上個月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身上就來了三回,李建國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臉來,說:「你怎麼天天來?有沒有乾淨的時候?」越劇小生便不語,表情也可憐起來,依偎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肩頭,淚汪汪地說:「我怎麼知道,我這麼滴滴答答的,還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國知道是瞎說,也不好挑明瞭,這樣的事總不可以驗明正身的,只好憐愛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摟起來,說,「要不我帶你到醫院看看。」越劇小生說:「這種事我怎麼好意思?我才十七歲,這種事我怎麼說得出口?」李總還能說什麼?你說這樣的時候李總還能說什麼?「問題」不「解決」,李建國的心情便一點兒一點兒壞下去了,幾十天下來,李總都像失戀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裡唱的那樣,李建國總經理的世界開始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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