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李建國總經理的憂傷是具體的,全是那個越劇小生給鬧的。一切都寫在臉上。最早發現這個變化的當是李建國的老婆高慶霞,李建國不僅一張臉蔫了,整個人都一起蔫了。高慶霞看在眼裡,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有了警覺。李建國在週末的晚上回到家,通身都是越劇小生給他帶來的疲憊。高慶霞決定盤問。她先從健康入手,首先關心了丈夫的身體狀況。高慶霞說:「哪裡不舒服呢?」李建國冷冷地說:「沒有。」高慶霞很不放心地說:「我看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李建國半躺到床上,雙手枕壓在腦後,知道她又在盤問了。李建國就把話題引向大處去。他長歎了一口氣,說:「國家的經濟形勢不很樂觀。」疼痛是越劇小生帶來的,李建國一開口卻牽扯到國家民族這樣的大話題上去了。國家和民族的困難時常做這樣的擋箭牌,時常成為一種藉口,相當漂亮地遮掩住人們的難言之隱。高慶霞一聽到這句話就放心了,丈夫在憂國憂民,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應當的。一個人書讀多了就會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高慶霞說:「我給你下碗麵條吧。」李建國說:「不用了。」高慶霞說:「臥兩個荷包蛋。」李建國說:「不用了。」李建國點上一根三五牌香煙,越劇小生的面容總是在他的腦子裡頭晃來晃去。高慶霞不敢打攪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一樣幅員遼闊。

  星期一上午李建國還真累。整整一個星期日都沒有休息過來。

  紅棗似乎不應該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國辦公室裡來。尋呼機還丟在酒鬼的家裡,紅棗擔心李總會在什麼時候呼他,一大早就趕到李建國這邊來了。紅棗進門的時候李總正在接電話,他放下電話的時候附帶抬起了頭。紅棗站在他的面前,英氣勃勃的樣子。李建國幾乎是在見到紅棗的同時站起身體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經質,差一點撞翻了面前的不銹鋼茶杯。李建國說:「你理髮了?」紅棗站在原處,這句話聽在耳朵裡頭有點上文不對下文的味道。紅棗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李建國又說:「你曬了太陽了?」紅棗訕訕地笑著,說:「是啊,我理了發了,曬了太陽了。」李建國背了兩隻手,走到紅棗的面前,圍著紅棗的身體轉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種過於集中的凝視使紅棗想起了酒鬼。紅棗有些不自然地說:「怎麼啦?」李建國沒有說話,退到黑色大班椅裡頭,習慣性地叉起了十隻手指頭。李總嚴厲地說:「向我彙報了沒有?我同意你了沒有?」紅棗聽不明白要彙報什麼,而李總到底又要同意什麼。但是,紅棗從李總的語調裡頭聽出了某種嚴肅性和複雜性。紅棗警惕起來,笑著說:「彙報什麼?」李總說:「當然是你的頭髮。」紅棗說:「頭髮又怎麼了?」李總的神情十分莊嚴,大聲說:「你的髮型、胖瘦、膚色,一句話,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產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個人無權更改。」紅棗說:「為什麼?」李總說:「因為你是紅棗,不是他媽的什麼耿東亮。」紅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頂了一句嘴,口氣也硬了,說:「頭髮長在我的頭上,又不長在你的辦公桌上。」李總伸出右手,挺出一隻指頭,一邊敲擊一邊告誡說:「頭髮不長在你的頭上,而長在我的掌心裡,只是我把它放在你的頭上罷了——吃飯得有吃飯的規矩,碗口必須朝上,而不能朝下。」

  第十六章

  耿東亮有些日子不來了。酒鬼坐在家裡,陪伴他的是一隻又一隻遙控器。他被一大堆遙控器包圍在中間,人也就顯得越發寂寞了。所有的遙控器都伸手可及,他的生活簡單得只剩下舉手之勞。每一隻遙控器最初都蘊涵了酒鬼對舒適或幸福的初始理解,它們簡約了一種活法,簡約了一種不必要的勞作。等到遙控器成堆的時候,酒鬼似乎對遙控器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厭倦,它使生活越來越枯燥,越來越近乎程序,使身體在生活中所佔有的份額越來越低。然而酒鬼離不開它們。它們比要命的婚姻更糟糕,更纏人,沒有一種法律能夠終止這種無聊的捆綁與佔有。它給你厭倦的同時能夠讓你產生另一種更為要命的依賴——你需要它。

  又停電了,這些日子這幢大樓說停電就停電。酒鬼有些無奈,點上了蠟燭。他坐在蠟燭的對面,燭光把他的孤寂放大了,貼在牆上,有一種細微的顫動。停電的時刻生活裡的所有「設施」都停止了,只留下了「人」。然而人不是別的,「人」在停電的日子裡只是對「設施」的一種渴望與奢侈。否則,你面對和玩味的就剩下自己。酒鬼取出自己的相冊,在燭光底下一張又一張地翻閱,那裡頭有死去的生命,他的歌星生活,然而看來看去所有的照片都像一種瞬間的夢,酒鬼就是想不起來那些相片是在什麼地方拍攝的了,酒鬼記不得自己的生活裡頭有過哪些細節。要不過去是夢,要不現在是夢。要不然都是。

  酒鬼抬起頭看一眼電燈,它沒有光與亮。這一刻酒鬼只是被電遺忘的殘骸。酒鬼吹掉蠟燭,披了風衣,挎上耿東亮的BP機,帶上門出去了。

  酒鬼來到位於鐘鼓樓左側的地下遊戲宮。這裡是民國年間的一座地下監獄。而頭頂上裝了一盞小號的探照燈。這種燈光沒有色彩,只有一種十分抽象的亮,宛如發了瘋的月光。石頭上全是光,乾淨而又陰森,顯現出棱角分明的黑白效果。酒鬼只走了一半就體會到一種異樣的感覺了,既像沉入地獄,又像大義凜然,總之,有一種恐怖和獻身的興奮感、新奇感。這個狹窄的階梯陡而長,中間還有一個拐彎。但真正走進監獄之後情形反而不一樣了,正如大廳上方的粉色霓虹燈所閃耀的那樣,它是「夜之家」。酒鬼走到第七遊戲廳,一台大型的遊戲機正空在那兒,前方架了一支又粗又黑的電子槍。酒鬼買了籌碼,伏在電子槍的支架上。服務生給大彩屏通上電,彩屏上立即跳出了遊戲事項。酒鬼點上煙,專心地閱讀事項裡的每一個細則。他的敵人有一千個,也就是一千條人命。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被量化了,具體為「一百滴血」。酒鬼舉起了槍。現代遊戲是以這樣一種精神為前提的,它滿足人類對同類的殺戮願望,以遊戲這種形式回避掉法律與制裁,最大限度地激發你的殺傷欲,使之成為一場「戲」、一種商業、一種貿易。酒鬼開始了射擊。他不需要顧及武器與子彈,人類永遠不會缺乏武器與子彈的。他惟一需要的是在射擊的過程中提高自己的智慧,使「殺」成為經驗,成為本能。他警惕著暗傷與冷箭,發現一個消滅一個。而他失去的每一滴血都增長了他的才幹。僅僅幾分鐘的工夫酒鬼就喜歡上這種娛樂了,電、電子技術、射擊的方法、躲避射擊,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今夜的生活立即妙趣橫生了。聲光系統放大了這種樂趣。他看見人體在他扣扳機的刹那鮮紅地爆炸,如一個又一個鮮紅的花朵,伴隨了逼真的槍響與臨死的吼叫。大彩屏上血肉橫飛。大彩屏上跳出來的不是漢字,而是英文,它表明了這個遊戲的世界性與人類性。酒鬼越戰越勇,死亡的事在分分秒秒中發生。事實上,時間移動的聲音就是廝殺的聲音,哢嚓哢嚓的,有去無回的。酒鬼扭動了屁股,如他昔日在舞臺上一樣鮮活地扭動。敵人一批又一批沖上來,而酒鬼正視前方,他冷靜而又充滿激情,往前打,往前沖。酒鬼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血液」正以倒計時的方式向零逼近了。電子遊戲的精神只能是這樣的,你可以痛快,你可以獲得瞬間瘋狂,但最後的贏家必須是電子程序、電子技術、電。這是貿易的需要也是電的責任,這同樣是一種象徵或命運。酒鬼流出汗來。酒鬼在擦汗的過程中一梭電光射向他的身體替代圖形廝殺過來了。他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電子屏幕的圖像終止了,跳出了一排血色字體:你死了。這句平靜的忠告電子屏幕用英語、日語、德語、漢語和其他古怪的語種各說了一遍。酒鬼丟了槍,很開心地對遊戲機說:「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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