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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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一直吃到臨近十點。吃完飯羅綺便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她沒有徵求紅棗的意見,也沒有命令和強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紅棗既不願意跟她走卻又不願意離開她,這一來索性就把自己交給她了,羅綺一進出租車就說了一聲「真累」。司機說:「上哪兒?」羅綺歎了一口氣,說,「先開著吧,逛逛街。」紅棗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這樣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驚奇的是,他沒有窘迫感,沒有局促感。好像他們都認識好多年了,原來應該如此這般的。紅棗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心情隨著汽車的車輪信馬由韁。這個晚上不錯,大街兩側的燈也分外燦爛了。 東郊的這組建築群完全是歐式的,被一道漫長的圍牆圍在山腰上,汽車駛進的時候總要受到一道崗哨的盤查。羅綺的別墅掩映在這組建築群的中間,這塊地方紅棗在多年之前來玩過的,那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楓葉,大片的楓葉依舊在紅棗的記憶中靜靜地火紅。那些火紅如今早就變成天上的彤雲了,被天上的風吹到了遠處。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被兩個身穿制服的保安攔住了,羅綺掏出證件,用兩個指頭夾住,送到車窗的外面。汽車駛進了山坡,山坡上一片安寧,地上只有樹木的影子。路燈的造型是仿歐的,燈光潔白、和諧而又爽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恬靜。紅棗仿佛走進了另一座城市、另一個世界。這裡離市中心只有四十分鐘的路程,然而,它居然給人以恍若隔世的印象。而一走進羅綺的別墅紅棗就覺得是走進一個夢了,一個華麗的夢、一個精緻的夢、一個用現鈔碼起來的夢。 羅綺的別墅大得有些過分,而郊外的寂靜又放大了這份空曠。紅棗站到沙發前的真絲地毯上去,朝四周打量這座漂亮的豪宅。所有的平面都那樣的乾淨,承迎著燈光,反射著燈光。羅綺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夜風吹進來,撩起了紗窗。風很涼,很乾淨,帶著一股夜的氣息、一股植物的氣息。 羅綺一進屋就陷到沙發的一角去了,很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真累」。她挪出一隻手,拍了拍沙發,紅棗便坐進了沙發的另一個角落。羅綺側著腦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紅棗靜坐了一會兒,滿耳都是靜。過分的幽靜反而讓紅棗有些六神無主了,胸口沒有緣由地一陣跳。在這樣華麗這樣幽靜的地方單獨面對一個女人,總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有些讓人心情紊亂的地方,又有些說不上來。紅棗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雙臂,總是找不到。好在羅綺的臉上沒有異樣。她傾過上身,取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很平靜地觀看電視屏幕上的綜藝晚會。她的靜態實在像一位母親,正與兒子一起享受著週末的閒暇時光。紅棗偷看了羅綺一眼,看不出任何不妥當。羅綺望著電視機,說:「這兒好嗎?」耿東亮說:「挺好。」羅綺回過臉來,很累地笑一笑,說:「太好的地方都有一個毛病,靜得讓人受不了。」 簡短的對話過後羅綺又陷入了沉默。紅棗一直想打破這種沉默。沉默給了紅棗一種極壞的印象,似乎時刻都會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發生似的。但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好。紅棗好幾次想起身,和羅綺告別,但羅綺的臉色絕對不像是放人的樣子。一旦說出口說不定就會談崩掉的。紅棗便有些坐立不安了,總不能就這樣坐一夜,總不能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就這麼住在這個僻靜的處所。紅棗歪了歪身子,鼓足了勇氣,剛想開口,羅綺卻站起來了。羅綺的樣子似乎剛從疲憊中緩過神來,一副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的樣子。羅綺走到衛生間的門前,卻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對紅棗說:「這是你的衛生間。」隨後羅綺又走到另一扇門前,同樣敲了敲門,說:「這是你的臥室。」羅綺關照完了,用左手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哈欠,說:「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說話的口氣已經完全是一位母親了。羅綺走到樓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樓上去,她上樓的樣子絕對是一位母親。 紅棗一個人靜坐在客廳裡,突然想不起來下面該做什麼。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他的」臥室,在牆面上摸到開關,打開了,很漂亮很乾淨的臥室呈現在深夜時分。他小心地坐在床沿,用手壓了壓,床面又軟又爽。紡織品是嶄新的,有很好的氣味與手感。紅棗和衣倒在床上,一雙眼打量著天花板,那種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終縈繞著他,他就像躺在浮雲上,躺在水面上,時刻都有飄動與下沉的危險性。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處去了——夜裡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再怎麼說他也沒有理由與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同住在這麼一個地方的。他開始了警覺與警惕,這種警惕帶有相當猥瑣與不正當的性質。他注意著四周的動靜,但四周沒有動靜,樓上樓下都像天使的呼吸,無聲無息,氣息如蘭。 紅棗在高度的防範與警惕中睡著了。 一早醒來紅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四處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來自己睡在什麼地方了。紅棗一翻身就下了床,走進客廳,電視機還開著,整個屏幕上全是雪花。紅棗關掉電視,樓上還沒有動靜,耿東亮只好走到陽臺上去了。陽臺下面正是山坡,鬱鬱蔥蔥的,空氣又清新又爽朗,不遠處的山中冒出幾處醬紅色的屋頂,都是嶄新的別墅。紅棗向遠處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霧,遠遠地鋪排開去。紅棗做了幾個深呼吸,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來了。 羅綺正從戶外進屋,她剛跑完步,一臉的神清氣爽。羅綺看了一眼電視機,知道紅棗已經起床了,便大聲「嗨」了一聲。紅棗從陽臺回到客廳,羅綺容光煥發,甚至可稱得上喜氣洋洋。羅綺走上來,一隻手擁住紅棗,一隻手拍了拍紅棗的腮,笑盈盈地說:「我們的歌星睡得好嗎?」紅棗從來沒有和女人這麼親熱過,有些緊張,但是這個擁抱是這樣的自然,完全是母子式的,紅棗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擁住羅綺了,在她的後背上也拍了兩下,說:「挺好。」紅棗在羅綺面前的緊張在這次擁抱中徹底地消解了,羅綺是這樣的坦蕩,自己在昨天夜裡那樣瞎琢磨,原本是不該的,哪裡會有什麼猝不及防?哪裡的事。 羅綺與紅棗招呼完了,便走到廚房裡去。廚房裡有些髒,積了一層灰。羅綺說:「這麼好的地方,這麼髒,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過來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紅棗怔了片刻,接過話,說:「你要是放心,我住過來給你拾掇拾掇。」羅綺白了他一眼,說:「瞎說,哪能讓你做這些事,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讓他做過粗活。」紅棗搶過話,說:「這有什麼?我喜歡這兒。」羅綺認真地打量了紅棗兩眼,笑著說:「你要是真喜歡,就住過來,就是有點委屈你了。」「哪兒呀,」紅棗說,「我真的是喜歡這兒。」 紅棗正式住進了東郊。為了給他解悶,羅綺把家裡的那只卷毛狗也帶過來了,住了幾日,紅棗對這幢別墅多多少少開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處就少了,家常處也就多了。而那只卷毛狗對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結的意思。這只狗是白色的,還沒有長大,像一隻碩大的毛線團。羅綺總是坐在自己的那張「專座」上的,而紅棗則喜歡三人沙發上最右首的那一側,他窩在那個角落裡,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體都是週末的調子,慵懶而又輕鬆。音樂放在那兒,電視開在那兒,只是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無非是一些不太響的聲音。他們說一些話,沒有中心,扯到哪兒算哪兒。但這樣的談話在紅棗的這邊是一份享樂,他總是體會得到羅綺的女性心腸,羅綺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對紅棗又是寬容的。她總是先洗完澡,然後穿得很寬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幾頁當天的報紙。然後他們就開始說說話,說話的時候手上總要抱著小卷毛的,一邊說一邊撫它身上的毛。而小卷毛的細小叫聲也是賣乖的、討人疼愛的。他們的交談一般也不會談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臥房裡去了。秋夜總是這樣,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氣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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