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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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西餐廳裡的空調安閒而又和睦,光線相當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牆面上,再從牆上反射回來,那些光線就仿佛被牆面過濾過了,少了些激烈、直接,多了份鎮定與溫馨。也就是說,西餐廳的牆面是富麗堂皇的,但整個餐廳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務生們顯得訓練有素,他們像會走路的肉,一點聲息都沒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開口說話也都是那樣的細聲細氣。只要一坐下來整個世界的喧囂就遠去了。耿東亮坐在羅綺的對面,一坐下來他就喜歡上這家西餐廳了。西餐廳實在是週末的好去處。 耿東亮幾乎記不清是怎麼被羅綺帶到這家西餐廳來的了。仿佛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羅綺只是漫不經心地和你說著話,然後,在不知不覺中你的一切就全交給她了,就像鳥在空中、魚在水中、葉子在風中,沒有一個急拐彎,沒有一處生硬,只要沿著時間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羅綺在耿東亮的眼中不再像一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她會把自己的威嚴一點兒一點兒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著,疲憊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貴和矜持地微笑著,讓你可以充分地放鬆下來,卻又不至於太隨便,太放肆。讓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依賴她,在毫無預備的情況下敞開你的心扉。 羅綺點好菜,在等菜的間歇和耿東亮說一些閒話。羅綺說:「很久不像這樣靜靜地吃飯了。」隨後羅綺就把話題引到耿東亮的那邊去,問他退學後的心情怎麼樣,家裡的人是怎麼看的,都是耿東亮的傷心處。耿東亮不想在羅綺的面前太抒情,話也就說得很克制,有些輕描淡寫,但說話的語氣透出了諸多的不如意。羅綺正視著耿東亮,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傾聽。這種傾聽的姿態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鼓舞。耿東亮不知不覺地話就多了。有些饒舌,有些詞不達意。羅綺則點點頭,幅度很小,但每一次點頭都恰到好處,都點在那種需要理解和難以表達的地方,這一來耿東亮的說話就輕鬆多了,依仗她的點頭而變得適可而止,成為三言兩語。耿東亮沒用上幾個小時就從心眼裡喜歡羅綺女士了。她像母親,又不是母親,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並不年輕,又不老。這多好。 服務生送上果酒的時候耿東亮才開始出現了窘迫。他沒有吃過西餐。他不會吃西餐。耿東亮就有些無從下手了。這是一件很讓人丟臉面的事。羅綺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經意地開始用餐了。這是一個示範。這樣一來耿東亮就輕鬆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總是不會錯的。 羅綺「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樣稱得上是「吃」的典範,優雅、從容、美,透出一股富貴氣息。她坐得極安寧,用鋥亮的餐刀把牛排切開一小塊,然後用鋥亮的餐叉送到齒邊去,她的牙齒細密而又光亮,有一種靜穆的乾淨。羅綺取下餐叉之後總是抿著嘴唇咀嚼的,還抿了嘴無聲無息地對著耿東亮微笑。羅綺的做派絕對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帶著自己最喜愛的孩子隨便出來吃一頓晚飯。她在咀嚼的間隙沒有忘記教訓耿東亮幾句,諸如,吃慢點。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平淡的認真,讓人感動,願意接受。耿東亮一直不習慣女人身上太濃的女性氣質,但羅綺是一個例外,她讓你感覺到距離。這個距離正是她身上深藏的和內斂的矜持。這一點決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母親那樣事無巨細、無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這一點讓耿東亮著迷。 耿東亮在吃西餐的時候一直擔心羅綺把話題引到「乾媽」、「乾兒子」那邊去。男人好為人師,女人好為人母的,這都是天性,躲不過去的。好在羅綺沒有。她一直在很疲憊地咀嚼,她的疲憊使她的咀嚼更加高貴了,就好像吃飯不是「吃」,而是一種優雅的娛樂、一種休閒的活動。後來羅綺便把話題轉到公司裡去了,問耿東亮「習慣不習慣」,有沒有什麼「新的進展」。耿東亮一一作了答覆。耿東亮在答覆的過程中沒有忘記提及不愉快的話題,耿東亮說:「挺好。我只是不習慣他們給我起的藝名,我叫耿東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羅綺放下叉子,擦過嘴,說:「給你起了什麼藝名?說給我聽聽。」 「紅棗。」耿東亮說。 羅綺把「紅棗」這個名字銜在嘴上,沉吟了半天,說:「紅棗,我看這名字不錯,挺招人喜愛的。」 耿東亮便不說話了。 羅綺說:「我看這名字不錯。」 耿東亮搖搖頭,說:「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羅綺伸出手,捂在了耿東亮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閉上眼,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耿東亮說:「你不明白。」 羅綺笑起來了。她用力握了握耿東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發顯得綿軟了。羅綺說:「我們別爭了好嗎?我累了一個月了,只是想安靜地吃頓飯——陪我說說話,好嗎?」 耿東亮用手指頭捏住了一塊牛排,塞到了嘴裡去。 「你瞧你。」羅綺的目光開始責備人了。 「從現在開始我就叫你紅棗,」羅綺說,「你會習慣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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