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遠處開過來一輛公交車,加長的,開得很慢。車身在搖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個赴死的綠林好漢。耿東亮爬上車,坐到後排去。車內並不擁擠,卻很燠熱,洋溢著汗臭與人體的餿味。但任何氣味都不是永久的,你習慣了它,它就會自動消失。耿東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機會把整個後排全佔領了。他躺下來,拿兩隻拖鞋做了枕頭。耿東亮困得厲害,卻睡不進去。他開始想像自己的城市,一邊想像一邊體驗著公交車的拐彎、爬坡、下坡。他成了故鄉的遊客,仔細詳盡地體驗著所有過程。每一個靠站他都可以下車,而每一個靠站和他又沒有任何關係。耿東亮盼望著這輛公交車能向遠方駛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公交車也許會停靠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公交車的命運就是圍繞著一個固定的路途,然後,開始轉圈。

  耿東亮長歎了一口氣。他聽著車頂上的雨聲,睡著了。

  耿東亮是被一個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門很粗,他用膝蓋推了推耿東亮的胯部,大聲說,「喂!喂!」耿東亮很困難地睜開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著扶手,一手執了飯盒,盯著他,一臉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車正迎來了一天當中的第一個高峰。耿東亮坐起來,粗壯的男人緊貼著耿東亮坐下來,耿東亮感覺到他的身上熱烘烘的氣息。人越來越多,人多了售票員反而擠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員瞟了一眼耿東亮,說:「買票了。」耿東亮只要把頭側過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售票員肯定會把他放過去的。但是耿東亮心虛,他眼怔怔地望著售票員,臉上居然變了顏色。售票員跨上來,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員說:「買沒買票?」耿東亮老老實實地說:「沒買。」售票員說:「補票,掏錢。」耿東亮像個學生似的站了起來,他的身上只有酒鬼的舊T恤與舊短褲,連一隻口袋都沒有。售票員說:「罰款十元,掏錢。」耿東亮看一眼四周,周圍的人都一起看著他。耿東亮紅了臉說:「我沒帶錢……」售票員立即就大起了嗓門,厲聲說:「沒錢你上車做什麼?沒錢你上車做什麼?」售票員伸長了脖子對車前的駕駛員喊道:「停車!」車停下來,一車的人都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他。耿東亮個子高,頎長的身高這時候差不多就是災難了。售票員說:「下車!你給我下車!——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一臉的羞愧,他就帶著一臉的羞愧走下了公交車,差不多是逃出了公交車。他站上馬路之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腳的。鞋還在車上,但公交車的車門已經關上了,似乎帶了很大的怨氣。售票員腦袋從窗口裡伸出來,說:「好意思,這麼大的個子!」

  耿東亮光了雙腳站在馬路的邊沿,狼狽極了。在這麼多的人面前受了這樣的羞辱,他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人在身無分文的時候羞辱隨時會找上你的。錢這東西就這樣,你越是身無分文時錢的面孔就越是猙獰。要不怎麼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呢。

  饑渴、困頓、羞愧,一起襲上來了。

  這個意外的夜晚驗證了一條最樸素的真理:錢是有用的。它不可或缺。

  城市的早晨帶了一股水氣,環衛工人把它拾掇乾淨了,灑水車灑上了水,城市乾乾淨淨,以一種袒露和開敞的姿態迎接人們對它的糟踏。耿東亮光著腳,像一個乞兒遊蕩在馬路邊沿。回家只是一個閃念,很快讓耿東亮打發走了。耿東亮不是往前走,腳邁到哪兒他就算走到哪兒。

  耿東亮走到民主南路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最直接的原因或許是想見一見李建國。李建國總經理好歹是他的學兄,先向他預支一點零花錢總是不成問題的。身上必須先有錢,這個原則不可動搖。錢是城市的空氣、陽光、水;在城市,沒有錢你就是一隻蒼蠅、跳蚤或蟑螂。必須先有錢,這不是什麼理論,它只是一種十分淺表的事實,迫在眉睫。

  一輛寶馬轎車停在了耿東亮的身邊,沒有刹車聲,而車窗也無聲無息地滑下來了。有人在車子裡「喂」了一聲。耿東亮沒有留意,耿東亮再也料不到一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和他會有什麼關係。但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手扶方向盤的女人。耿東亮認出來的時候腦袋裡不由自主地「轟」了一下。是羅綺,總公司的董事長。羅綺沒有開口,側過身子打開了車門。「進來吧。」羅綺說。耿東亮愣在那裡。不敢說不,又不敢貿然進去,就這麼愣了四五秒鐘。羅綺顯然不耐煩了,摁了兩聲車喇叭。耿東亮慌裡慌張地鑽進了車子,車內的空調讓他平空凜了那麼一下。

  寶馬轎車顯然停得不是地方,一位交警走到小汽車的左側,立正,打了一個很帥氣的敬禮。交警說:「你違章了,請您接受罰款。」羅綺沒有看窗外,順手就到皮包裡去掏錢包,錢包裡只是三五張信用卡和一些美鈔。羅綺說:「記下我的車牌,一個小時之內我派人送過來。」羅綺把錢包攤到交警的面前,笑道:「你瞧,我只有美金,沒錢。」

  羅綺把汽車啟動起來,開了十來分鐘,停到中央商場的停車場,關掉發動機。羅綺抬起頭,調整好右手上方的反光鏡,耿東亮的一張臉便呈現在鏡子的中央了。羅綺說:「打了一夜的牌吧?」耿東亮想了想,說:「沒有。」「喝花酒了?」耿東亮說:「沒有。」羅綺就那麼微笑著打量耿東亮,發現他的臉部輪廓有些不對勁,顴骨那兒一律地全鼓出來了。羅綺回過頭,認真地研究了耿東亮一回,知道是反光鏡的凸面使他變形了,羅綺順便把耿東亮的上下看了一個來回,說:「這哪裡像我的乾兒子?」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下了車,走到中央商場門前自動取幣機旁,分別用長城卡、牡丹卡和金穗卡取出一紮現金,自動取幣機永遠都是十分聽話的樣子,你只要摁幾下,嶄新的人民幣就會側著身子一張連著一張吐出來了。

  羅綺一個人走進中央商場,十幾分鐘之後便出來了,手裡提了一串的大包和小包。羅綺進車的時候耿東亮居然睡著了,歪著腦袋,一副不顧頭不顧尾的樣子。寶馬轎車的避震系統真是太良好了,羅綺的右腳剛剛踩上去,車身便像水裡的舢舨那樣晃蕩了起來。這一來耿東亮就醒了。他睜開眼,睜得很吃力。羅綺把手裡的大包小包一起塞到後排去,說:「換上。」口氣既像大姐又像母親,有一種很慈愛的嚴厲。耿東亮從包裡抽出T恤牛仔褲和皮鞋,看了幾眼,都是很貴的名牌,一雙眼就在反光鏡的凸面上對了羅綺發愣。羅綺點上煙,順手把反光鏡側過去了,這一來雙方都在對方的視線之外了。耿東亮磨蹭了一會兒,說:「我不能要你的東西。」羅綺說:「我的公司從來都不許衣冠不整的人進去的。」

  優秀的女人們眼睛都是尺,羅綺就更不例外。耿東亮換上衣服之後十分驚奇於衣服與鞋襪的尺寸,就像是量下來的。衣襪穿在身上,該離的地方離,該貼的地方貼,離和貼都是那樣的有分有寸。這種切膚的好感受得力于羅綺的精確判斷與精確選擇。耿東亮料理完自己,羅綺回過頭,說:「這才像我的乾兒子。」羅綺把「我的」兩個字咬得很重,慈愛和自負就全在裡頭了。羅綺把煙掐了,噓出一口氣,說:「上街玩去吧,乾媽得掙錢去了。」耿東亮下了車,關上車門走到駕駛室的附近,羅綺按下自動門的車玻璃,遞出一張名片,關照說:「我六點下班,你最好打個電話來謝謝我。」羅綺說完這句話玻璃又爬上來了,把她關閉得嚴嚴實實的。耿東亮站在原處,開始追憶昨夜與今天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仿佛被編排好了。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它真實到一定的程度,就必然接近於虛幻了,宛若在夢中游走。

  羅綺遲到了近半個小時。沒有人為一個公司的董事長考勤,然而,羅綺每天的上下班都是按點的、準時的。這是長期機關生涯給她帶來的好習慣。羅綺走進辦公室,先坐一坐,四周看看。過去在機關就是這樣的。她在等第一個電話,第一個電話進來也就是她的開始。對羅綺來說,這裡依舊是機關,然而,是自由的機關,是物化的機關,是市場化了的機關。

  在機關幹部最吃香的歲月,羅綺呆在機關,在商業老闆最走紅的年代,羅綺又成了商人。這個女人什麼都沒有落下。這是命。俗話不是這樣說的嗎,皇帝是假,福氣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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