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走進師範大學的大門童惠嫻感覺到有東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血了。她站了一小會兒,推上車,往裡走,步子邁得方方正正的。在兒子的同學面前一瘸一拐肯定會丟兒子的臉的。做母親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為兒女的臉面。

  穿過那條梧桐大道,拐過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這是童惠嫻第二次走進這所高等學府。第一次進來還是亮亮報到的那一天。師範大學裡的學生們一個個神氣活現的。他們都是水裡的魚,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嫻站在兒子的身邊,她將要把兒子送到「他們」中間去了,心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充實,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喜悅和哭泣的願望交替著翻湧,女人做了母親心裡頭怎麼就沒有踏實妥當的那一天呢。

  但是教室裡空無一人。童惠嫻只好返回到琴房那邊去。琴房的二層樓建築顯得很小巧,有許多小窗戶,不同品種的器樂聲都是從那些小窗戶裡傳送出來的。

  童惠嫻走進琴房,走廊裡很暗,只有出口與入口處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截昏暗之中了。童惠嫻的腦袋在琴房的門窗上伸來伸去的,沒有見到亮亮。童惠嫻把一樓和二樓都找過一遍,沒有,只好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女學生。童惠嫻堆上笑,用那種主、謂、賓都很完整的句子開始說話:「耿東亮同學在這裡學習嗎?」

  女同學斜了眼問:「你是誰?」

  「我是耿東亮同學的母親。」

  女同學卻把頭回過去了,裡面坐了一個男生,他的十隻指頭在鋼琴上跳過來跳過去的。女同學對男同學說:「他家裡面怎麼不知道?」

  男同學笑了笑,說:「我怎麼知道。」

  童惠嫻聽到這句話便感到有些不對勁。她往前走了一步,小聲說:

  「他怎麼了?」

  「他退學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幹什麼去了?」

  「掙大錢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學,我又不是他母親。」

  童惠嫻的雙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學的雙肩,失聲說:「他人呢?」

  女同學掙了幾下,沒掙脫。那位男同學卻沖了上來,他的十隻指頭不僅會在琴鍵上跳躍,還會推搡。他一把推開童惠嫻,咚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亮亮!」童惠嫻大聲叫道,「亮亮!」

  昏暗的過廊兩頭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白亮。

  琴房裡混雜的琴聲在這一陣叫喊聲中戛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門都打開了,伸出一排黑色腦袋。

  二樓的走廊上走過來一個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嫻的面前,說:「我是炳璋。」童惠嫻一把撲上去,高聲吼道:「你們把我的兒子賣到什麼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炳璋說:「他把他自己賣了。他不願意從我們的肩膀上跨過去,他繞開了我們。」

  童惠嫻扯開嗓子,對著所有的學生大聲呼叫道:「亮亮!亮亮!」

  第十四章

  酒鬼在流血。他沒有「過來」,耿東亮有些驚魂未定,他拉開門,沖了出去。耿東亮穿著一雙半舊的拖鞋遊蕩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雙腳磨出了左右。夜安靜了,道路顯得寬廣。整個城市全是路燈的顏色。路燈的邊沿有幾隻飛蛾,它們三三兩兩的,使城市的子夜顯得無精打采。耿東亮出門的時候像一隻驚弓之鳥,現在安穩了,就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歇一歇。然而沒有。這個子夜城市沒有一個可供耿東亮駐足的地方。他只能沿著商業街的櫥窗獨自遊走。耿東亮沒有方向,商業街的縱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壓氖燈給耿東亮帶來了樂趣。在路燈與路燈之間,耿東亮的身影短了又長了,長了又短了。這個長度的變化成了耿東亮的惟一興趣。他低下頭,專心地關注著地上的自己。但是這個遊戲太累人,注視了一會兒耿東亮就感覺到困倦湧上來了。他只好抬起頭,看櫥窗。櫥窗裡有肥皂的廣告、洗髮香波的廣告、熱水器的廣告、內衣的廣告、衛生用具的廣告。這些廣告的文字不同,但創意和畫面只有一個:美人洗澡。許許多多的櫥窗裡都有美人在洗澡,該裸的都裸了,不該裸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齒是出色的,皮膚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顧,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風情萬種。洗澡,這個最隱秘的個人舉動,在子夜的櫥窗成為一種公開的、卻又是寂寞的行為。洗澡廣告拓寬了城市人的生活維度,成為城市的美學效果或生存背景。女人洗不洗澡已經成了一個次要問題,重要的是這個形式。她們裸露的原因就是商業的原則。

  無處可棲。這也不錯。無處可棲是一種純自我的感覺,正如疼痛,正如困乏,正如疲憊,它們提醒了耿東亮,這是「我的」感覺,而不是某個狗雜種的感覺。我對於「我」來說,無處可棲就有了切膚之痛,它具體,也許還有點生動。這不很好嗎?

  出租車的司機到了深夜就會東張西望。每一雙與他們對視的眼睛都有可能成為生意。他們關注獨行人。他們放慢了車速,摁喇叭。耿東亮決意不去理會那些眼睛,儘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調的冷風之中睡個好覺。然而他沒帶錢。他出門的時候只帶了自己的身體。這樣也不錯,他的雙腳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馬由韁。

  星級飯店的門口有幾個女孩子。她們在深夜像某種夜遊的動物。她們的樣子像女學生,她們的樣子還像淑女。所有的人都願意張揚自己的職業性,詩人喜歡自己像詩人,大款喜歡自己像大款。而這些可愛的女孩子不,她們不是淑女,可是她們最熱衷於把自己弄成淑女。她們穿著很乾淨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廳門口。她們的目光與身體像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目光是兇猛的、捕獵的,而身體卻又是懶散的、預備了被捕獵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褲子,中間有那樣堅固的連接。裙子的中央地帶寬廣極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關鍵的是,容得下想像力與暗示性。褲子是什麼鳥東西?褲子平庸。褲子結構複雜。褲子在子夜時分缺少當代性與城市性。褲子絕對不能構成當代的城市之夜。

  耿東亮口渴了。想喝點什麼,許多酒吧通宵地開著,許多茶館也是通宵地開著。它們在門口掛上了小燈籠:24小時營業,或全天候營業。然而耿東亮的身上沒有一分錢。人在沒有錢的時候會格外地感受到錢的偉大與錢的猙獰。耿東亮渴極了。沒有錢誇張了他的口渴。反過來也一樣,口渴誇張了他沒錢的印象。

  錢是甘泉呐!

  耿東亮仰起了臉,天上沒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說過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厲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說,人在唱歌的時候通著天,其實,人身上的致命傷痕同樣通著天。致命的傷痕都有一種先驗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東亮站在路燈底下,仰起頭,張開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對於解渴來說,它又近似於無。大雨使夜的街道變得複雜起來了,天上地下全是燈,斑斑斕斕的,都不像現世了。像夢中的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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