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羅綺的福氣首先得益於這個城市的市政建設。市政建設的某一個側面當然就是房地產開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房地產開發。正是由於房地產開發,市經委的辦公室主任羅綺女士在一夜之間就變成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董事長了。這個偉大的決策充分體現了市政府「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具體舉措。政府的行政行為直接等同於政府的商業活動,這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能是什麼?這不是中國特色又能是什麼?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的成立與民主南路的開發聯繫在一起。民主南路與以民主領袖的名字命名的商業街平行,總長度不足一千米,地處本市二類地區與三類地區的交界處。兩側以散戶居民為主,71.3%為磚瓦平房。開發區的競拍是在那一年的「金楓葉」懇談會上進行的,中標的是一位華人外商。這位六十開外的外商對他的手下說,在國語中,人就是「工作」,需要我們去「做」。「工作」滋潤了,就好運來了,就只剩下了最後的一錘子買賣。羅綺女士目睹了這一錘子買賣。代表中方舉起「6」號小木牌的,是市經委的一位司機。這位大塊頭的年輕人最後一次舉牌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得到暗示之後,就把小木牌放下了。價碼抬得太高了把外商嚇跑了怎麼能「與國際接軌」呢?市電視臺在當晚的《省城新聞》裡播送了這則消息,六十開外的外商在電視屏幕上顯得氣宇軒昂。落槌之後他從熒屏的右側走向了熒屏中央,微笑著與「各位領導」端起了人頭馬,幹了杯,併合了影。

  允況房地產開發總公司現在今非昔比了,成了允況集團總公司。然而董事長沒有變,還是當年的羅綺女士。羅綺女士當年可不願意走出機關大院的。分管副市長把羅綺找過去,「通」了「通」氣。羅綺女士明白著呢,把自己從政府大院裡頭弄出去,不就是給他們做一個小金庫的「庫長」嗎?這怎麼可以?她好歹也是「正處」呢。分管副市長看得出她的心思,說:「你的辦公桌暫就不要動了,政府也不發文——你先過去,那頭總要一個黨代表嘛!」

  桌子不動也就是椅子不動,這一來機遇與待遇都可以不變。羅綺女士說好了的,「過去」之後就呆「一年」。但是一年說過去就過去了,期滿的時候羅綺女士正在新加坡考察呢。「回去」的事羅綺就沒有提。羅綺不提,「政府」也就不提了。

  由機關幹部變成機關商人,羅綺女士從自己的身上親眼目睹了「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用在羅綺董事長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當然,「女大十八變」指的是女人越變越漂亮、越年輕,否則變來變去人生也太沒有風景了。機關裡頭的人一見到羅綺就說:「什麼叫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看看羅綺就全知道了。」羅綺在機關的時候終年留了齊耳短髮,衣著是筆挺的、古板的,一副政策性,一副機關腔,一副人到中年的樣子。最多在西服的胸花上變點兒花樣,算是小小一翹,算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是機關,不這樣是不行的。也算是工作需要。一個人蹲在機關裡頭,衣著和長相上頭太引人注目了十有八九要招是非的。然而羅綺現在是「商人」,她偶爾回到機關也全是這麼說的,衣著和相貌上頭就不能不花血本,這同樣是工作需要。女人的天性與工作的需要合二為一的時候,女人是幸福的,羅綺就只有「女大十八變」這一條道路可走了。羅綺她只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變化最大的首推腹部。

  羅綺的腹部是三十八歲那一年「起來」的,並不嚴重,然而起來了,有了相當危險的發展趨勢。機關這個地方就這樣,你只要一走進去,腰部就會毫無挽回地一點一點粗起來。連司機都逃不了這一關。當然,做了領導,肚子出來一點也是應該的,要不然,動作太麻利了,哪裡還有一點穩重的樣子?迫使羅綺堅決和自己的腹部做鬥爭的是商場裡的衣服。公司不是機關,羅綺敢穿,也穿得起了。然而商場裡的衣服總是和女人的腰部對著幹。看在眼裡喜歡的,穿上身腹部就「容不下」。為了衣服,羅綺也得把體重減下去。羅綺與自己身體的艱苦鬥爭就是從她到允況公司上任之後開始的。她開始減肥,上健美班;她開始文眉,割雙眼皮;她開始留最時髦的髮型,每週再到美容廳護養兩次皮膚。這一來年輕時代的羅綺就全回來了。不只是回來了,還多了一點東西,那種東西叫風度。風度這東西不在皮肉上,它是一種舉手投足,甚至還不止於舉手投足。沒有羅綺這樣的良好心態與經濟實力,風度那東西是出不來的。漂亮而又年輕的女人多著呢,然而沒風度。有風度的女人也有,但是這樣的女人十有八九不再年輕,手頭也緊。富婆就更加俗不可耐了。羅綺這幾點可是都齊了。羅綺這樣的女人都能夠煥發第二次青春,說到底還是政策好哇。

  可是不順心的事情總是有。羅綺這一頭能掙錢了,把好好的一個家弄出裂縫來的確是沒有想到的。兒子考到北京去讀大學,家裡的裂縫不聲不響就裂開來了。

  羅綺在市政府大院工作,丈夫可以接受。他在省人大的秘書處好歹也有一份不大不小的職務,省大於市,這個道理誰都懂。問題就出在羅綺不該一下子有錢。家也重新裝修了,家用電器也全部更新了,羅綺坐在沙發上說話的口氣就有點像這個家的主人。這一來做男人的就覺得生活在「老婆的家裡」了。這不行。這絕對不行。丈夫做過多年的秘書,現在有了職務,但是說到底還是秘書。秘書工作做長了男人總免不了心細,越自尊越心細,越心細越自尊,接下來當然就是越自負越不甘,越不甘越自負,到後來就變成處處想勝人一籌,處處又低人一等了。這樣的心態一帶回家,家裡的氣氛也就越來越像機關了。但是丈夫不動聲色,拿了這麼多年的機關經驗對付一個女人,做丈夫的這點信心還是有的。丈夫在等機會。機會總是有的,做人的惟一學問就在於耐心,只要你能等下去,機會遲早會光顧到你的頭上。機會真的就來了。不出一年,省人大就利用現成的關係在海南成立了一家公司,丈夫的工作做得又隱蔽又周密,全做妥當,回到家裡頭和妻子攤牌。

  「我打算到海南去工作一兩年。」

  「到那裡去幹什麼?都這個歲數的人了。」

  「革命不分先後嘛。」

  「我在說你去幹什麼!」

  「當然是掙錢。」

  「你要那麼多的錢做什麼!」

  「反正得有人去。你想想,這種錢掙起來多容易,鼻涕往嘴裡淌的事。」

  「什麼時候走?」

  「下星期。」

  「你怎麼也不和我先通個氣?」

  「領導安排。通了氣也還是這麼回事。」

  「不對吧?怕是想重新找點什麼樂子吧——海南那種地方!」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和你一樣,一隻腳在海裡頭,一隻腳放在了保險箱。」

  「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沒定。領導會安排。」

  所有的對話就這麼多。這個家的私人談話都像政府的辦公會了。

  羅綺便不語了。拿起畫王電視機的遙控器,發撲克牌那樣不停地換頻道。

  羅綺不語丈夫也就不開口。她換到哪兒他看到哪兒。後來她把遙控器丟在沙發上,進衛生間洗澡去了。丈夫點了一支煙,電視機裡頭著名的韓喬生正在解說一場足球賽。

  「巴喬。」

  「薩維切維奇。」

  「德賽利。」

  「巴雷西。」

  「一個長傳。」

  「維阿。」

  「還是巴喬。」

  「巴喬帶球。他在找人。他還在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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