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耿長喜很小心地站起來。他一站起身就咧開了滿嘴的黑牙齒,拖了哭腔說:「只要有你,我賣血,我偷我搶我也養活你……」

  協議就是在這個夜晚達成的。童惠嫻松了一口氣,回到屋裡,把懷裡的兒子塞進了被窩。裡屋沒有燈,童惠嫻俯臥在兒子的身邊,無聲地吻自己的兒子。兒子睡得很熟,漆黑的裡屋只有兒子的細微呼吸。兒子氣息如蘭,聽上去讓母親傷心,聞上去讓母親傷心。童惠嫻的雙唇貼在兒子的腮幫上,默然無聲地哭泣。童惠嫻在心裡說:「兒子,媽這一生只有你了。」

  耿長喜悄悄跟過來。他俯在了童惠嫻的後背上。大巴掌在濃黑之中插進了童惠嫻的胸口,指頭又粗暴又巴結。出於一種最樸素的感激,耿長喜討好地對著童惠嫻耳語說:「我要讓你快活。」童惠嫻聽到這句話便打了一個冷顫,她知道他的「快活」是什麼,他明瞭自己的快活,以己推人,別人的「快活」當然也就不二。童惠嫻在整個婚姻歲月裡最害怕的就是那種事,她總是收住自己,竭盡全力去忍住自己,然而一到最關鍵的時候她反而忍不住,收不住身子,忍得越凶呼應起來也就越是不要命。呼應一回就噁心一回,肮髒一回,第二天早晨會後悔一回。她痛恨「快活」已經近乎絕望,她就弄不懂身體裡頭有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每一次都和這個醜陋的男人那樣地要死要活。每一次她在眩暈的時候認定身上的男人不是耿長喜,可是每一次睜開眼來又都是耿長喜。他永遠是他,夢醒時分總是這樣的無情事實。

  胸口的指頭張揚起來了。童惠嫻夾緊身子,厲聲說:「不。」耿長喜的另一隻手從床上扯下被子,扔在了地上。他壓在童惠嫻的身上,說:「我聽你的話,不和你親嘴,我保證,不親嘴。」童惠嫻慌亂地說:「不能,你不能……我今天髒了……」這句話在平時是極管用的,「髒身子」耿長喜從來不碰,要不然會有血光之災的。但是耿長喜今天不顧這些,他喘著氣,表決心了:「就是死……也要讓你快活……」他的雙手捂住了她的乳房,以往只要他猛搓一把她總要張開嘴「啊」一聲。但是童惠嫻今天忍住了,他捂住了她,用力擠,用力搓。耿長喜扒開了童惠嫻,她今天果真「髒」了。然而耿長喜沒有猶豫,他勇敢地,甚至是義無返顧地進去了。他在努力,關注著她的所有反應。童惠嫻開始掙扎,耿長喜用力地摁住了她的雙臂以一種忘我的、奉獻的、一心為人的心態開始了他的動作。童惠嫻不動。她僵住了身體,盡力不做任何反應。耿長喜一邊賣力一邊說:「我要對你好,我要對你好……」他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猛,越來越銳利。童惠嫻挺起了腹部,收緊了大腿,企圖把他「吐」出去。她剛剛夾緊耿長喜便更加呼嘯了,嘴裡胡亂地說:「你要了,你到底要了。」童惠嫻上氣不接下氣,讓他輕點,告訴他她知道了,他對她好,她心裡全知道。這一句表揚徹底要了童惠嫻的命,耿長喜居然加倍地恩愛,加倍地巴結了。童惠嫻的身體從地面的棉被上慢慢騰空了,飄起來,像一團乳色的霧。她的肌膚上滾動起細碎的油菜籽、細碎的麥粒。這樣的感受儲存在她的身體內部,這一刻被激發,復活了,她的周身彌漫起倉庫的混雜氣味,她的身體迎上去,期待著死亡迅即降臨,童惠嫻昂起來,尖叫了一聲,在濃黑中抱住了身上的身體。但身體是熟悉的,因而陌生,因而令人絕望。她在絕望之中不可遏止地顫慄。

  戰爭在死亡的廢墟上終止了。一場討好與一場虛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體內。

  第二天一清早耿長喜就回到父親那邊去了,從父親的床下取出了父親當年的殺豬器具。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緊裹著,擦去牛油之後它們鋥亮如初。老父親曾經是方圓三十裡最出色的屠夫,他殺豬的樣子氣勢如虹,每一頭豬在他的面前都像一件舊線衣,只要他抓住一隻線扣,用力一拽,豬身上的所有部位就會一節一節拆下來。他殺豬的樣子使你相信豬這個東西原來只是死的,他一殺才殺出了生命,哪兒是頭,哪兒是爪,哪兒是下水,哪兒是皮肉。這一帶的生豬都爭先恐後地盼望著成為他的刀下鬼。但老父親洗手了,他成了中國共產黨耿家圩子支部的領頭人,只好把手上的手藝放下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光大父業,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個樸素的真理去教育兒子。但兒子遊手好閒。兒子荒廢了父親的手藝,讓父親的手藝成了一堆廢鐵,存放在沒有光亮的床鋪下面。

  耿長喜把父親的手藝從床鋪底下撿起來,大聲對父親宣佈:「我想殺豬。」

  父親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兒子的所為僅僅理解為浪子回頭。父親讓老伴兒到灶上去燒開水。他拿了一隻小板凳,點上旱煙,端坐在天井裡頭。老支部書記對著自家的豬圈努努嘴,用這個無聲的舉動告訴兒子,現在就開始。兒子打開柵欄,把黑豬放進了天井。父親說:「走到豬的後面去,捉它的後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發力。」耿長喜的身手比父親更為敏捷,他依照父親的指點放倒了黑豬,一隻膝蓋頂住了生豬的脖子,隨後從腰間扯下褲帶,捆好黑豬的兩條後腿,再捆好黑豬的兩條前腿。耿長喜取出父親的洗臉盆,放上水,對好鹽,一手提了臉盆一手提了長凳重新走回天井。父親拽了黑豬的後腿與尾巴,兒子的嘴裡銜了點紅刀夾著黑豬的前腿與耳朵,把黑豬架在了長凳上。父親說:「慢進快出,下手要穩、准、狠!」兒子點點頭,騰出右手,從牙齒與牙齒之間取過刀,在黑豬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慢慢地往肉裡捅。他的手腕強壯有力,做到了又穩又准又狠這三項原則。他甚至把點紅刀的手柄都送進豬肉裡去了。父親說:「拔。快。」耿長喜便拔。點紅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著乳白色的熱氣。黑豬的血沖下來,偏偏的,帶著哨音,像年輕女人的小便,聽上去激動人心。豬在掙扎,屎都掙扎出來了。父與子的四隻大手孔武有力,黑豬在哪裡掙扎,四隻手就在哪裡把它穩住。刀口裡的血柱變小了,變細了,父親在身後提起黑豬,刀口裡頭冒出了一串血泡泡。他們等待最後一滴血。血流幹了,只剩下肉,他們一起發力,黑豬的屍體就被他們扔在了地上。耿長喜開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現出了無師自通。父親的提醒越來越顯得多餘。耿長喜拿起點紅刀在黑豬的後蹄上側開了一隻小口子,隨後拿起了長長的小鐵棍,沿刀口插進去,在黑豬的豬皮與脂肪之間打通它的氣路。妥當了,耿長喜就把小鐵棍抽出來,把黑豬的後蹄貼在嘴上,用力吹。耿長喜的氣息在豬體的內部柱子一樣四處延伸。豬臃腫起來了,鼓脹起來了,四隻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擁抱什麼,一副熱愛生活的樣子。吹滿了氣的黑豬被開水一燙立即就面目全非,耿長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脫落開去,露出了圓嘟嘟白花花的肉身。耿長喜越戰越勇,越戰越精神,脫了毛,開了膛,取出下水割了頭,一頭活脫脫的黑豬轉眼就成了白亮亮的豬肉。耿長喜高聲對父親宣佈:

  「有了這個手藝,鄉巴佬就能變成城裡人啦!」

  童惠嫻在往前騎,這個「城裡人」以一種麻木的心情行駛在自己的城市裡。她要去看她的兒子。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嫻順著車流爬上了一個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師範大學了。上百輛自行車開始下坡,這是騎單車的人最愉快的時光。

  不知道是哪一輛自行車絆了一下,摔倒了,漫長的坡面上自行車的車流成了多米諾骨牌,從下到上一個連一個,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怎麼回事,一個小夥子的身體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來了,而她自己也壓住了另一個少婦。幾輛小轎車行駛在馬路的隔離欄裡側,它們放慢了速度,從車窗裡伸出腦袋觀看這一道風景。喇叭也響了,一個孩子在奧迪牌轎車裡大聲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嫻絆倒的小夥子爬得快,一站起來就大聲訓斥童惠嫻。「怎麼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嫻這時候正壓著另一個女人。女人踹了童惠嫻一腳,同樣對童惠嫻吼了一句:「壓我幹什麼?二五眼!」童惠嫻的右膝疼得厲害,彎著腿,對身前一個對不起,又對身後一個對不起。說完對不起童惠嫻才發現盛荷包蛋的飯盒早就飛出去了,油漬浸到了另一個姑娘的肉色絲襪。姑娘站起身,對童惠嫻大聲說:「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姑娘的腳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鮮嫩的蛋黃飛濺出來,黃黃地攤了一地。而跟上來的車輪也把飯盒軋扁了。童惠嫻心疼,嘴裡卻只會「對不起」,而她越是對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這些行動是她的一次陰謀。童惠嫻扶起車,推到安全島上,眼裡頭一片亂,腦子裡一片空。等所有的人從地上起來了,童惠嫻才想起來自己的傷。傷口有些疼,像在罵她。傷口往肉裡疼,童惠嫻就差對傷口說對不起了。車隊重新流動起來之後,童惠嫻還沒有緩過神來。她自語說:

  「我對不起誰了?怎麼又是我對不起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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