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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第十三章

  開學之後耿東亮再也沒有回過家,這是異乎尋常的。童惠嫻決定利用這個星期五的上午去看一看兒子。童惠嫻選擇上午而不是晚上當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覺,童惠嫻認定了亮亮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女孩子,一個雙眼閃閃發光的狐狸精。童惠嫻渴望見到這個狐狸精,然而,童惠嫻實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個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課的,這時候趕過去,至少也可以給兒子留下一個說謊的空當。母親做到一定的份兒上,就只能盼望兒女的謊言來安撫自己了。一個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這樣作踐自己了。

  童惠嫻給兒子煎了幾個荷包蛋,用飯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車的前簍裡頭。原計劃給兒子紅燒幾隻豬手的,兒子也愛吃,然而,耿東亮似乎把對父親的怨恨轉移到豬的身上去了,他不願意再吃豬肉,他不願意再涉及有關豬的一切,乃至豬皮製造的皮革製品,諸如皮夾克、皮鞋。童惠嫻在這一點上與兒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棄了豬手,煎好了雞蛋。像兒子這樣整天吊嗓子的人說什麼也要補補身體的。

  童惠嫻上路的時候正是交通的高峰。她的自行車埋在人群當中,用人群的速度與節奏向前行駛。下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嫻都有這種隨波逐流的好感受。但是現在沒有了。她已經被路上的上班族拋棄了,她今天只是混在裡頭,連隨波逐流的資格都沒有。童惠嫻下崗之後還是第一次像過去這樣走遠路,心情當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嫻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腦袋。正所謂「芸芸眾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裡,能在芸芸眾生裡佔有一個份額是多麼美妙的事啊。但是她童惠嫻現在不是了。她童惠嫻早就被「芸芸眾生」剔除了。「芸芸眾生」也是有「崗位」的,下了崗,她童惠嫻只是童惠嫻的身體。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就真的「紮根」在廣闊天地裡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知青返城的說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這條消息像一條真正的羊腸小道,歪歪扭扭,兩邊長滿了植物與雜草。知青們對這樣的消息體現出熱衷與冷漠的雙重性,事實上,返城的願望就是他們內心的草根,每年一榮,每年一枯。這樣的一歲一枯榮使知青們都快成植物了,葉片往高處長,根須往深處死。

  童惠嫻對「返城」採取了「聽而不聞」的做法,不敢往心裡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謠傳,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寬慰。再怎麼「返」,也「返」不到她的頭上來的。她的根都紮下了,還能返到哪裡去?嚴格地說,她已經不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了,她已經就是貧下中農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靜下心來,死下心來,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欲望沒有了,痛苦也就沒有了。正如一條破船停泊在岸邊,惟一的可能,就是等著它自己爛掉。

  但是,水漲了。水漲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動。許多知青打點行裝,回到城裡等待「落實」去了。知青一個接著一個走,他們像拔蘿蔔那樣,自己把自己從土地裡拔了出來。一個蘿蔔一個坑,對於這些空下來的坑,「蘿蔔」們是體會不到的,體會它們的只能是童惠嫻。夥伴們走去一個她的心裡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水漲了,船高了,爛掉的破船漂浮起來了。童惠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心思其實並沒有死透,一旦萌動就有點像開了花的芝麻,就會往上躥,就會節節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寬了,康莊了,有了通行和通暢的可能性。

  童惠嫻一直沒有動心,但剛一動心卻又鐵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顯示出了她的死心眼。一定要返城!為了二兒子能夠變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對知青返城表示關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嫻,而是耿長喜。他從一開始就分外留意有關返城的風吹草動了。這個農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偵查起老婆的一舉一動。他十分自覺地勤勞了,而且比過去更為顧家,更為聽(老婆)話了。耿長喜最為擔憂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嫻哪裡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個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討到老婆,而是討到一個高攀不上的老婆,用鄉親們的話說,叫做「鮮花插在牛糞上」。耿長喜一聽到「鮮花插在牛糞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糞,他就喜歡別人說他牛糞,這可不是一般的牛糞,這是插著鮮花的牛糞、幸福的牛糞、偉大的牛糞。有鮮花插著,牛糞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開心與值得自豪。能耐是假,福氣是真,你就做不成這樣的牛糞!

  但是鮮花萬一拔走了,牛糞就不再是牛糞了,只能是一攤屎。

  返城風越吹越猛,耿長喜在童惠嫻的這邊嗅不出一點兒動靜。但越是沒有動靜事態就越發嚴重了。這個女人的心思你從她的白皮膚上永遠都看不出來。耿長喜坐在大樹下面抽起了旱煙,他的抽煙靜態裡頭有了憂愁。

  童惠嫻不開口,耿長喜當然就不敢把話挑明瞭說。

  最致命的夜晚終於來臨了。事先看不出一點兒跡象。最不幸的時刻總是這樣的,突如其來,細一想又勢在必然。童惠嫻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兒深思熟慮的樣子,仿佛是脫口而出的。她抱了二兒,悄聲說:

  「我想回城。」

  耿長喜沒有啞口無言。在這樣的緊張態勢下這個農民表現出了鎮定。他說:

  「我不讓你走。」

  僵持的狀態只能是各懷希望的狀況,只能是各懷鬼胎的狀態。

  「不讓我走,我就死。」童惠嫻在這個晚上這麼說。

  童惠嫻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給二兒子餵奶。所謂餵奶只不過是一個靜態,二兒子睡在她的懷裡,她的乳房一隻被二兒子叼著,一隻被二兒子捂在掌心裡面。老大耿東光不跟他們過,耿東光滿月之後就被接到爺爺奶奶那邊去了。小油燈照在童惠嫻的臉上,照在耿東亮的小手上,放出祥和動人的光芒。童惠嫻就是在這樣的畫面之中說起了死,祥和動人的燈光底下不可避免地飄起了血腥氣。「我死給你看!」童惠嫻說。她把這句話說得平靜如水,像牆角裡的農藥瓶,只有氣味,沒有動靜。丈夫望著這個女人。她側著臉,一張臉半面亮,半面暗。這個寡言而又內向的女人沒有激動的時候,但是,她說得到就做得到。她才是一柄殺豬的點紅刀,不聲不響,只有光亮和鋒利,然後,平平靜靜地刺到最致命的地方去。

  耿長喜顯然被這句話激怒了。他從床上抽出了父親的點紅刀,拍在了桌面上,他紅了眼,甕聲甕氣地說:「你死了,一個也活不了!」

  「隨你。」童惠嫻說。

  耿長喜下面的舉動出乎童惠嫻的預料。耿長喜跪在了她的面前。耿長喜下跪之後臉上的豪氣說沒有就沒有了。他噙著兩顆很大的淚,淚珠子在小油燈下發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離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離開你我一天也活不了。」這個不通愛情的糙漢懂得疼老婆。這個最無賴的男人滿嘴的無賴腔,卻比最通風情的情話更能打動人。

  「誰說要和你離婚了?」童惠嫻說,童惠嫻轉過臉去,淚水往上湧。「誰說要扔掉你了?我只想回城去。」

  耿長喜不起來,兩隻手抱住了童惠嫻的小腿。他在這種時候委屈得像個孩子,他的樣子又醜陋又愚蠢又動人,童惠嫻托住兒子的臉,用大拇指小心輕柔地撫弄兒子的腮,眼淚止不住往下流,「你起來。」童惠嫻說。

  「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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