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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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把電視機上的地球儀搬到茶几上來。地球儀很小,只有一隻腦袋那麼大,佈滿了塵埃。酒鬼突然撥動了地球儀,地球儀突然飛快地旋轉起來,塵土紛揚起來,紛揚在它的四周。整個地球就籠罩在一片塵土之中了。酒鬼用巴掌將地球摁住,撥到青藏高原那一塊,指著它說:「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這兒。擁擠與瞬間萬變是產生不了好歌的。《阿拉木罕》所寫的不是愛,是歌聲所預言的現代人。現代人的現代性。我們喝一杯。」 酒鬼歎了一口氣,文不對題地說:「要下雨了。」 「你說什麼?」 「要下雨了。」酒鬼說,「我的左腿酸疼得真厲害。」 這是一個紛亂的夜。酒鬼喝多了,他出足了汗,沖了一個熱水澡,與他左腿上的那只巨大的蜈蚣一同睡去了。耿東亮關上燈,躺在沙發上,躺在漆黑的夜色裡,想起了下午的事。紅棗,耿東亮,耿東亮,紅棗。還有舒展。「愛情。」「金童玉女」……耿東亮枕著自己的胳膊,胸中堆滿了悵然,卻理不出頭緒。和他一起不能入睡的也許還有河蚌與烏龜,它們在歎息,發出古怪的氣味。 做自己、保留自己、追逐自己、拒絕自己,在最日常的生活之中,這依舊是一個最困難的問題。 你無從抗爭。你向「另一個」自己而去,順理成章,你惟一做不了的只是自己的「主」。 耿東亮,你是紅棗。你有了「愛情」。你和舒展是「金童玉女」的美好垘本。 耿東亮不能入眠。他走下沙發,點上蠟燭,悄悄走向了酒櫃。酒鬼的杯子空在那兒。耿東亮挑出一瓶白酒,倒了半杯。他一口就把這杯酒灌下去了,酒很烈,像液體的火焰,沿著他的嗓子一直燃燒到胃部。烈酒進了肚子就變成一隻最柔軟的手了,五隻指頭一起安慰他,撫摸他,令人傷感,令人激動。耿東亮流出了眼淚。這是紅棗的淚水,不是耿東亮的。在這個被燭光照亮的深夜,他只是在「表演」耿東亮,他只是在追憶或緬懷著耿東亮。耿東亮端著酒,面對著蠟燭無限孤寂地憑弔起耿東亮。 耿東亮自語說:「我是紅棗。」 耿東亮走向了客廳的對面。耿東亮在這個無聲的夜裡再也不該到客廳的對面去的。他站在鏡子屋的門口,打開燈,推開了門。他走了進去,關上門,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宇宙的正中央。宇宙一片通明,到處站滿了耿東亮,而有空間的地方就有紅棗。耿東亮愣在那兒,四處看。四周與頭頂腳下全是耿東亮。他們埋藏在某個角落,一起審視自己。幾十個上百個耿東亮從不同的方位全神貫注地審視自己,他們神情嚴峻,憂心忡忡。這樣的眾目睽睽使耿東亮加深了他的孤寂,這種孤寂是以一種萬眾矚目的形式出現的。像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法庭,像自己公審自己,像自己公判自己。為了暖和氣氛,耿東亮決定笑。這一笑要了耿東亮的命,鏡子裡的人一同笑起來了。耿東亮愣了一下,就止住了。而所有的笑也一同止住了,全停在臉上,像一個猙獰的鬼臉。驟然而生,驟然而止。耿東亮便不敢看自己了。他側過了臉去。然而,無論他的目光逃往何處,自己的眼睛一定在另一個地方等待他,準確無誤地迷住自己的目光。 耿東亮的目光無一例外地總能看見自己的眼睛。像做賊,像一次追捕,像一次謀殺。耿東亮的身上一陣發抖,他仰起了頭。耿東亮仰起頭之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倒懸在空中,仿佛宇宙裡的某一個自由落體,垂直而又迅速地向自己的頭頂俯衝而來。耿東亮慌忙低下了腦袋,而腳下有另一個自己,腳掌和自己的腳掌貼在一起,頭卻是朝下的,正向地下的某一空洞墜落而去。耿東亮頓時就感覺到自己懸浮起來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落得到實處。無處躲藏,而又無處不在。耿東亮已經吃不准到底哪一個自己是真實的自己了,許許多多的自己排成了長廊,向六個不同的方向輻射,呼嘯而去。 耿東亮的腦袋裡頭「轟」地就是一響。 耿東亮想跑。然而,他找不到門。四周沒有牆,也沒有門,只有虛妄的色彩與空間,四處都是。 耿東亮魂飛魄散,他的目光裡貯滿了非人的內容。他失聲高喊: 「酒鬼!酒鬼!酒鬼!」 酒鬼就在這個致命的時刻沖了進來。他一沖進來就摟住了耿東亮。耿東亮蜷曲在酒鬼裸著的懷裡。拖了哭腔說:「我怕……」 酒鬼扶著耿東亮走到了門口,他挪出一隻手,關掉燈。宇宙死了,整個世界一片漆黑。耿東亮說:「別放開我……」 酒鬼埋下頭擁住了耿東亮,輕聲說:「不離開你。」耿東亮在他的懷裡急促地呼吸。酒鬼張開了指頭,在耿東亮的身上輕輕地撫摸,他全身心地安慰他,卻又有些無從下手。酒鬼吻住了他的耳廓,在耿東亮的耳邊再三再四地呢喃:「不離開你。」他的嘴唇在滑動,吻他的眉骨,他的肋。他的唇最終找到了耿東亮的嘴唇,耿東亮的嘴唇一片冰涼。他貼住了他。他的嘴唇緊緊貼住了他的嘴唇。 耿東亮就是在這個時候掙扎的。他的掙扎從開始就露出了兇猛和蠻橫的性質。他的力氣比酒鬼大。他掙脫了他的擁抱,一把就把酒鬼推翻了。酒鬼在一連串的咣當聲中安靜了。他一定和一大堆雜物倒在了一起。耿東亮傻站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耿東亮聽到了酒鬼起來的聲音。酒鬼說:「我們回家。」酒鬼這麼說著話一個人卻往客廳去了。他打開了客廳的門,回過頭,對耿東亮說:「我們回家。」酒鬼的眉骨處被撞開了一道半根香煙那麼長的血口子,血正往外湧,把酒鬼的半張臉染得通紅。酒鬼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流血了,或者說,知道,卻並不在意,他甚至不肯用手指頭去擦一下,摸一下。他望著耿東亮,耿東亮早已驚呆了,怔在那兒。酒鬼用手摸著自己的傷口、自己的血,他的臉龐和手指一起變得鮮紅。酒鬼笑起來,猙獰極了。酒鬼平靜地說:「我就知道要還你一條傷口、一次血。」酒鬼說完這句話就往前走了一步,說,「你怎麼了?」說完這句話,酒鬼又往前沖了過來。 耿東亮神經質地伸出了雙手,大叫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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