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五十


  「很簡單的一件事,」李建國說,「我們只當做一種假設,而假設在某種程度上才是最真實的,我要求你們成為情侶,正愛得死去活來。一個是白馬王子,一個是白雪公主。讓所有的人一見到你們都覺得自己白年輕了、白活了。」李建國用雙臂把他們推到一起,很開心地說,「這不難,擁抱一下。」耿東亮和舒展就擁抱了那麼一下,很彆扭,像日本相撲,頭靠得很近,而屁股卻撅得很遠。「我要的就是那個意思,情侶,愛情,本來也就是那麼一個意思。」

  舒展沖了李總很好看地微笑,舒展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她微笑得越是好看耿東亮心裡頭就越不舒服。耿東亮連平常心都沒有了,只想離開她。離得越遠越好。

  酒鬼在這個晚上似乎喝多了,一見到耿東亮他臉上的興高采烈就顯得沒有來由,酒鬼大聲說:「我帶你到一個地方走走,一個有意思的地方。」耿東亮不想動,每一次從公司回來他都帶著一身的疲憊,沒有例外。他說:「以後吧,我一點興致也沒有。」酒鬼放下酒杯,走上來就拉耿東亮的手,耿東亮全身都是汗津津的,正想坐在空調的下面貪一些涼,酒鬼卻把他拽起來了。酒鬼的臉上有一種被誇張了的神秘,他用一隻食指封住自己的嘴唇,說:「用不了走很遠,神奇的地方從來就不在遠處。」

  客廳裡的對門有另一扇門,有門就會有另一個空間。耿東亮差不多沒有注意過這扇門,依照生活常識,這裡或許是一間儲藏室,或者是一間書房,酒鬼拉住耿東亮,隨手取過一隻麥克風,躡手躡腳地朝那扇門走了過去。他打開了那扇門,屋子裡很黑,像時間的一個黑洞,一掉進去似乎就再也出不來了。耿東亮有些害怕,看了黑洞洞的屋子一眼,又看了酒鬼一眼,一股更陰冷的氣息進一步在這間屋子裡彌漫開來了。酒鬼並不理會耿東亮,自語說:「我喜歡有意思的空間形式,我喜歡出其不意的空間形式。這兒是我的天堂!」酒鬼說完這段話就摁下了牆上的隱形開關,黑洞洞的房門口驟然間燈火通明,稱得上流光溢彩,然而,沒有空間形式。耿東亮跟在酒鬼的身後小心地走進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明白了這個空間的所有秘密,這間屋子所有的六個幾何平面全部貼上了鏡子,上下左右前後,全是鏡子。

  鏡子的包容性使牆面與牆面失去了阻隔,成了無邊的縱深。燈光與燈光交相輝映,鏡子與鏡子使燈光只剩下抽象的亮,而空間徹底失去了幾何形式,如宇宙一樣,只有延伸。宇宙裡空無一物,只是在某一個角落有一扇門。

  酒鬼與耿東亮就站在門前,耿東亮不敢動。這一腳邁出去他一定會墜入到浩瀚的宇宙空間裡去,他會失去體重,像粉塵或細羽那樣四處紛飛。

  「還是有錢好,」耿東亮一定下神來就對自己這麼說,「有了錢宇宙就會跑到自己的房間裡來,在自己的房間裡無中生有。」

  酒鬼關上門,跨到了宇宙的正中央,他像一座不會發光的星座飄浮在宇宙的某個位置,既沒有坐標感也沒有空間感,只是另一個物質形式。耿東亮站在原處,不敢動,他一動似乎立即就會招來滅頂之災,酒鬼卻對了麥克風吼起來了。

  阿拉木罕住在哪裡

  吐魯番西三百六

  他反反復複就這麼兩句,好像他這一生中會唱的歌只有這麼兩句。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復,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的聲音糟糕透了,沙啞掉了,鈣化了,像被煙酒風蝕得不成樣子。像西部的地面,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紛揚起數不清的小顆粒,他在演唱的過程中身體的動態極度地誇張,手在空中不住地抓,卻什麼也抓不住,那種無處生根與無能為力成了一種痛楚。酒鬼的脖子被歌聲拽得很長,而胳膊與腿的掙扎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一隻烏龜,也許這就是歌手的命運。沒有歌聲的時候他是一隻河蚌,執著於歌聲的時候他只能是一隻甲魚。在他的生命中,軀殼的意義完全等值於身體的形式。酒鬼站在宇宙的中央,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呼喚阿拉木罕。他就是阿拉木罕,但阿拉木罕從他的生命機體中剝離開來了,與他有一段三百六十裡的恒距。總之,「阿拉木罕」在這裡又不在這裡,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像海流之於岸,燒酒之於醉,身體之於夢。

  酒鬼重複這兩句歌詞足足有二十分鐘,或許更長,他解開了上衣,他的吼叫模樣只有三分像人,剩下來的七分則全部像鬼。屋子的密封極好,再怎麼吼叫也不會把聲音傳到宇宙的外面去的,燈光在照耀,屋子裡的溫度上來了,酒鬼的額頭與臉上出現了汗粒,這些汗粒成了光芒,放出孤獨而又熱烈的光。

  酒鬼停止了吼叫,他的這場瘋狂的舉動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一種極限運動。他終止於筋疲力盡。他在筋疲力盡的時候臉上仍然保留一種病態的熱烈。他來到耿東亮的面前,遞給他麥克風,說:「你玩玩?」耿東亮沒敢接,原地站著,說:「我不。」「你不?」「我不。」酒鬼沒有勉強,拉開了宇宙的門。他走出宇宙之後摁掉了牆上的隱形開關,宇宙便消失了,恢復成一隻黑黑的洞。耿東亮回頭看著這個洞,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之中驚醒過來。

  「你害怕了。」酒鬼冷笑著說。

  「我不是。」耿東亮說。

  「你是害怕了。」酒鬼說,「面對自己,沒有餘地,自己被自己全面包圍,每一個人都難以面對——可是你必須面對。歌手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向內,找出自己的全部縱深。縱深即真實的程度。你的老師不是我,只能是這間黑房子。它是一隻瞳孔,你必須和它正視,十分渺小地呆在這只瞳孔的深處。」

  酒鬼回到客廳,他關掉了空調,給自己扒衣服,只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條三角內褲。他幾乎是赤裸地站在了耿東亮的對面,耿東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腿內側的那條巨大疤痕,從大腿的內側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釐米那麼長。縫補的針線痕跡對稱地分佈在傷口的兩邊,像一隻巨大的蜈蚣,臥在那兒,吸附在那兒。

  這只巨大的蜈蚣實在是觸目驚心。

  酒鬼又開始喝酒了,他就那麼站著,喝酒,喘氣,讓自己出汗。

  「多好的歌,」酒鬼仰著頭這麼自語說,「只有遼闊才能生產出這樣的歌——它寫了什麼?」

  「愛情。」

  「愛情?——愛情怎麼能有三百六十裡的距離呢?愛情的距離不能超過胳膊的長度,甚至不可以超過生殖器的長度——否則只是愛情的夢。愛情的真實載體不是精神,而是肉體。」

  「你說它寫了什麼?」

  「當然是命運。也可以說是處境——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距離之外,離自己三百六十裡。人的意義就像光,是通過距離來實現的。沒有距離光就會死亡。沒有距離人也就會死亡,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時候才是自己。人只是他面對自己時的縱度。」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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