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耿東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餅、鐵蛋、小籠包、赤豆粥和豆腐腦。他的饑餓推進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著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羡慕他的胃口。耿東亮差不多吃飽了之後小姐又端上來兩碗龍鳳湯圓,養在青花瓷碗的清水裡頭,宛如拋過光的四塊雨花石。耿東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中式點心,拿起青花匙,嘗了一個,口味很不錯,就又嘗了一個。耿東亮剩下兩隻雨花石湯圓,深吸了一口氣,弄出很飽的樣子。耿東亮推開青花碗,抬起腕彎來看手錶,離師大下晚自修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倒兩趟公交車少說也要四十分鐘。耿東亮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酒鬼有些詫異地說:「什麼不早?一天才剛剛開始呢。」耿東亮說:「我和同學們說了,還住在過去寢室裡頭,晚了進去會很不方便。」酒鬼說:「有作息時間的生活怎麼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兒吧,看看藝術家是怎麼擺弄時光的。」「這怎麼可以,」耿東亮小聲說,「這可不太好。」酒鬼望著他,說:「可能不太好,不過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別喜愛湯圓。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又把耿東亮剩下來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東亮用過的那只青花匙,耿東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時候,小拇指頭是蹺著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樣張了開來。酒鬼就用耿東亮用過的小匙把剩下的那兩隻湯圓送到嘴裡去了,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阻攔他。耿東亮說:「再點一份吧。」酒鬼舔過嘴唇,搓了搓巴掌說:「行了。」耿東亮看著他的快樂樣子,說話也就隨便了。耿東亮說:「今天怎麼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說。

  星期天的夜晚汽車明顯減少了。車子在大街上開得飛快。耿東亮望著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無規則的色塊,尤其是馬路上汽車尾燈的倒影,以一種怪異和過分的鮮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人行道上的行人卻悠閒了,他們的步調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為走路而走路的調子。情侶們依偎在雨傘底下,他們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個大概罷了。有點像夢。像用水彩筆上過顏色的夢。耿東亮望著那些模糊的雨傘和模糊的行人,他回過頭,出於錯覺,酒鬼的臉色在那個瞬間裡頭都有些青灰了。耿東亮說:「你為什麼不結婚?」酒鬼點了香煙,煙霧把他的整張臉都罩住了,酒鬼說:「和誰結?」「當然是和女人結。」耿東亮說。「俗。」酒鬼說,「你一開口就俗。」

  耿東亮沖了一個熱水澡,酒鬼的衛生間裝修得真是漂亮極了,站在這樣的衛生間裡頭淋浴,好像連心情也洗了一個澡,裡裡外外都是舒泰。耿東亮換上了酒鬼的純棉內衣,真是更幹、更爽、更舒心。酒鬼的純棉內衣很舊了,露出了棉紋衣物的本來面目,貼身而又鬆軟。酒鬼一定是一個極愛乾淨的男人,衣物洗滌得那樣爽潔,洋溢著冬日陽光與水的氣味,耿東亮走進客廳,坐到三人沙發裡去。酒鬼在酒吧裡頭問:「還行嗎?」耿東亮不知道他說的是內衣還是沙發,但是這兩樣都是那樣地令人滿意,耿東亮說:「挺好。」

  酒鬼這個傢伙其實並不冷漠,並不古怪,耿東亮想。他拉開棉被,躺在了沙發上。衣服與沙發是那樣地乾爽柔軟,真是不錯,耿東亮仔細詳盡地體會這種感受,再也不用趕回師範大學去做賊了。有一個地方可以睡覺,可以自由地進出,離開了母親,離開了炳璋,這好歹也可以稱作幸福的。耿東亮躺著,往四周巡視了一遍,這裡不太像一個家,然而,可以睡覺,可以自由進出,不是家還能是什麼?

  這裡沒有什麼需要他去拒絕,這就比什麼都好了。

  日子會好起來的,從明天開始,每一天早晨也許就是一次欣欣向榮。

  但是耿東亮又聞到了那股很古怪的氣味,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他就聞到過的,很淡,像河床底下的那種,有些腥,有些淤泥的意味,卻不濃。由於無法斷定而近乎神秘。這間屋子裡怎麼也不該有這樣的氣味的。耿東亮用力嗅了嗅,氣味躡手躡腳的樣子,突然又沒有了。

  氣味總是這樣,你想逮它的時候它就沒有了。耿東亮閉上了眼睛。他安穩地睡了。

  酒鬼睡到中午才起床。剛刷完牙酒鬼就端上了酒杯。相當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是燒酒。酒鬼咽下酒之後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這個表情在快活與痛苦的臨界處,讓你看不出這口酒對他是一種拯救還是懲罰。耿東亮說:「你怎麼一起床就喝酒?」酒鬼說:「誰說我一起床就喝酒了?剛才刷牙用的不就是自來水?」耿東亮笑著說:「你總不能用酒刷牙吧?」酒鬼說:「當然不能。刷牙要吐掉,我怎麼能把酒吐掉?」耿東亮說:「你就這麼愛喝酒?」酒鬼歪了脖子若有所思地說:「誰說我愛喝酒了?」耿東亮說:「你一天到晚喝,還說不愛酒?」酒鬼像個農民似的用巴掌擦擦嘴角,說:「我不愛喝酒。喝酒只不過是一種活法。」酒鬼看了一眼酒杯,補充說,「酒能提醒人,告訴你你的知覺,尤其是一覺醒來的第一口。你試一試?」

  「我不。」

  「你不?你遲早會喜歡酒。」

  「酒會損害我的嗓子。」

  「嗓子只是一個通道,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酒就是這樣一種交通工具,把人從天上送回地面,再從地面送到天上。」

  耿東亮突然發現電視機的旁邊有一隻地球儀,很久不打掃了,地球儀的表面上積了一層灰。耿東亮伸出手,想撥動它,卻被酒鬼喝住了。酒鬼說:「不要動它。」耿東亮說:「為什麼?」酒鬼走上來,說:「不要動它。」酒鬼說完這句話就戴上墨鏡,到巷口買了兩盒盒飯,這一天就算正式開始了。耿東亮好幾次提醒他把窗簾打開,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看來嗓子除了把酒送進去把歌送出來之外,還有一樣作用,把不該說出來的話再咽下去。酒鬼除掉墨鏡,倒上酒,用手指捏了一隻小飯團,關照耿東亮說:「你先吃,我給我的朋友送點飯。」酒鬼說完這句話就走到沙發頂頭的角落那邊去了,那裡豎了一排架子,上上下下放滿了臉盆大小的陶質器皿。酒鬼把手裡的飯團分成若干米粒,每一隻陶盆裡頭都放上幾顆。耿東亮好奇地說:「我以為你在架子上放了工藝品的,原來是養了東西,是什麼?」酒鬼的臉上又堆上了兒童一樣的笑容了,開心地說:「我們看看?」酒鬼走到窗前,用力拉開了窗簾,「刷刷」就是兩下,銳利而又兇猛的陽光一齊狂奔進來,屋子裡的牆面和所有陳設頃刻間一片明亮,音箱上的木質紋路都纖毫畢現,日常的陽光是這樣強烈,都近乎炫目了。酒鬼豎起一隻食指貼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從架子上端下陶盆,連著端下來三隻,酒鬼把陶盆放在地面,示意耿東亮過來。耿東亮端了盒飯走過去,三隻盆子裡正臥著三隻巨大的河蚌,河蚌的體肉正吐在外面,粉紅色,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看不出死活。酒鬼把食指咬在嘴裡,一臉的含英咀華。他把食指從嘴唇挪過來,小心地伸到水裡去,對準河蚌的粉紅色身體戳了一下,河蚌的身體一陣收縮,收進去了,兩片巨大的蚌殼迅速地合在了一起。那股古怪而又神秘的氣味又一次彌漫開來了,籠罩了這個現代人的客廳,這股夾雜了水、泥、鮮活肉體的腥臭氣味越來越濃,使耿東亮的那口飯堵在了嗓子眼裡,下不去,也上不來。酒鬼的指頭分別戳了另兩隻河蚌,它們一個收縮,又一個收縮。耿東亮的胃部跟著收縮了兩下,只差一點兒都吐了出來。

  酒鬼取過酒瓶,咕咚又是一口。

  巨大的河蚌安詳地倒在水裡。它們的肉體沒有四肢,沒有視聽,沒有呼吸,沒有咀嚼,然而它們是動物,整個造型就是一張嘴巴,而整個身體僅僅是一張舌頭,它們的生命介於肉體與礦物之間,混沌迷蒙,令人作嘔,簡直莫名其妙。酒鬼盯著這些河蚌,臉上的樣子如癡如醉。耿東亮望著他,耿東亮對他的認識又回到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刹那了。

  三隻巨大的河蚌靜然不動,屋子裡一片死寂。但河蚌漸漸喪失了對環境的警惕了。它們的身體試探性地重新裂開了一條縫隙,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往外吐,那種愚鈍的、粉紅色的肉體悄悄吐了出來,含在了自身的一側。

  耿東亮說:「你幹嗎要養這個?你完全可以養一只有四隻腳的東西。」

  酒鬼說:「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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