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別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彆扭。紅棗很客氣地說:「還是別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閒話的,就夾了墨綠色的文件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別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一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適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適應器官。如果不能適應,毀滅的將是自己。」這是一句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玩笑話裡頭體味到一種兇猛、一種淩厲。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只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

  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颼颼的。他在黃昏時分望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面上。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

  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瀋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裡面,買了一瓶酸奶。他裝著專心喝奶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母親正弓了腰,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條河,而玻璃像一層冰。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紅棗喝完了酸奶就心事重重地走開了。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店主說。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著兒子從大學畢業,這是童惠嫻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夢。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這裡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回天。

  更糟糕的是紅棗無枝可棲了。家回不去,而學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裡,成了紅棗最迫切的問題。

  整個晚上耿東亮和酒鬼對坐在吧臺上,開始後悔下午的輕率舉動。怎麼說也不該在那張合同上隨隨便便地簽字的。酒櫃的擋板是一面鏡子,鏡子映照出諸多酒瓶,在酒瓶與酒瓶的空隙之中映照出耿東亮的臉。那張臉是殘缺的、怪異的,有酒的反光與蠟燭的痕跡,那張臉不是別人,是紅棗。紅棗的臉在酒的反光之中殘缺而又怪異。

  鏡子的正面與反面現在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個是耿東亮,一個是紅棗。他們顯現出矛盾的局面,他們彼此有一些需要拒絕與排斥的地方,然而,誰都無法拒絕誰。拒絕的結果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耿東亮冷冷地盯著紅棗。而紅棗同樣冷冷地盯著耿東亮,紅棗有鏡子掩護著,他的目光就越發具備了某種挑釁性了。耿東亮坐在那兒,胸口就感覺到了堵塞,難於排遣。這些堵塞物是固體的,卻又像煙——怎麼越需要拒絕的東西就越多了呢?而所有需要拒絕的東西最終將成為一種鬼魂,降臨在你的身上,吸附在你的身上。你拒絕的力量有多強大,它們吸附的力量就有多強大。

  耿東亮,你不可能不是紅棗。

  你不可能拒絕表演另一個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命運宛如鏡子的縱深能力,它沒有盡頭。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點出乎耿東亮的意料。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應該喜愛商場的。耿東亮和酒鬼出門的時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飄著霰狀小雨。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往長江路去。紅色夏利牌出租車在狀元巷與舉人街的交匯處塞了二十分鐘,到達長江路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稱而又等距地亮開了橘黃色路燈,半空的雨霧顯檸檬色,而潮濕的路面上全是轎車尾燈的倒影,仿佛水面上灑上了一層油,繽紛的倒影時而聚集,時而擴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紅的光帶,黃紅相間。而最深處卻是高層建築頂部的霓虹燈,霓紅燈的色彩變幻著,它們在倒影的最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天上人間。橢圓大廈、新時代寫字樓、世紀廣場、新亞洲飯店、盛唐購物中心、香港島中心大酒店,這些標誌性建築在乾淨的倒影裡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亮麗、佻,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酒鬼走下出租車,對耿東亮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華燈初上。」

  酒鬼帶領耿東亮走進了盛唐購物中心二樓的布匹市場。酒鬼對布匹這樣感興趣,簡直就有點匪夷所思。盛唐購物中心的二樓是一個巨大的布匹市場,色彩斑斕的布匹懸掛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若處子。懸掛的姿態又精心又天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酒鬼從布匹的面前緩緩走過,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裡,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他撫摸布匹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仿佛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不停地有女營業員走上來。她們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給酒鬼說些什麼,介紹質地、門面、工藝、出處,乃至原料產地與價格。酒鬼在這種時候便會找出這種布料的缺點來,比方說手感,比方說花式、圖案、顏色組合,比方說絲頭與跳紗。總之,他喜愛每一匹布,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終究是要不得的。酒鬼側過頭對耿東亮說:「聞到了沒有?」耿東亮說:「什麼?」酒鬼說:「布的氣味。」耿東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說:「不要嗅,要漫不經心地聞,好氣味一嗅就跑到耳朵裡去了。」耿東亮果然就聞到布的氣味了。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聞到了,只是沒有留神罷了。布匹的確有一股很繚繞的香,宛如女兒國裡的好氣味,酒鬼就說:「布匹多好聞,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沒有了。就像人,經歷過初戀身上的好氣味就全跑掉了。」

  耿東亮說:「你那麼在乎氣味做什麼?」

  酒鬼說:「氣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狀和顏色只不過是附帶物罷了。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氣味:真絲有薄荷味,府綢像爆米花,呢料的氣味裡頭可是有漩渦的,全棉布的氣味就像陽光再兌上水。什麼東西都有氣味。」

  「歌呢?」

  「當然有。」酒鬼說,「現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然就是小便池的氣味,一小部分則有避孕套的橡膠味。」

  耿東亮聽到「避孕套」臉就紅了。酒鬼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那種東西的。耿東亮說:「好歌應該是什麼氣味?」

  「陽光、水混合起來也就是棉布的氣味。你的聲音裡頭就有水味,是五月裡的那種。你身上也有。」

  耿東亮極不習慣別人談論自己的身體,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邊,極不自在了。好在酒鬼並不看他,正凝神於他的面料。耿東亮側過臉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塊海藍色真絲,目光裡頭貯滿了疑慮。耿東亮就和她對視,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疑慮。石膏對人類充滿了天然憂傷。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別出色。他挨著商場一家連了一家轉,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顯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後,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強,破壞了均衡的對稱關係。耿東亮對商場都有些厭倦了,可是酒鬼樂此不疲。他們沿著長江路自東向西,用了兩個半小時才走完這條商業街。街上的小雨毛茸茸的,在城市的上空變成了城市的潮濕顏色。酒鬼說:「我一直討厭城市。可是離開它又總是沒有勇氣。」耿東亮說:「我們該吃點東西了吧?」酒鬼便帶著耿東亮走進了橢圓大廳的三樓。這個乾淨的大廳光線很暗,籠罩了茶色調子,一對又一對情侶正膩膩歪歪地悄然耳語,酒鬼和耿東亮在臨街的大玻璃旁邊對坐下來,沙發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在裡頭差不多就把整個世界剔除出去了。酒鬼點了許多很精巧的中式點心,好看的小碗與碟鋪滿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見雨,然而玻璃上佈滿了流淌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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