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酒鬼從腰間抽下牛皮褲帶,重新走到角落裡去,掀開了盒上的蓋子。他把褲帶塞進去,攪了兩下,慢慢提了起來,一隻碩大無比的甲魚十分死心眼地咬住了皮褲帶,被酒鬼提了出來。它的脖子被自己的體重拉得極長,差不多到了極限,一對綠色的小豆眼絕望地望著別處,通身長滿了綠毛,而四隻腳在空中亂踹,真正稱得上張牙舞爪,落不到實處。又絕望,又熱烈。耿東亮放下飯盒,沖到角落裡端出陶盆,大聲說:「你放下它,你快點放下它!」他的用語是命令的,而聲調卻是祈求的。

  酒鬼沒有。酒鬼就那麼提了這只碩大無比的甲魚,斜了眼瞅瞅耿東亮,古怪而又詭異,時間在這個時候停住了,僵在了那兒,被甲魚的爪子摳出了條條血痕。

  酒鬼把甲魚放進了盆裡。甲魚進了水,鬆口了,丟下了酒鬼的皮褲帶。經過這一陣子的折騰,甲魚一定累壞了。它臥在水裡,長長的脖子與四隻腳一同收進了殼內,水面上冒了只氣泡。甲魚團起全身,像一隻河蚌。

  酒鬼小心地把它們重新碼回到架子上去。

  酒鬼拉起了窗簾。

  一切又回到當初,幽暗,寧靜。像經過了一場夢。

  「喝點酒吧。」酒鬼說。

  耿東亮接過來,仰起脖子,咕咚一聲就全下去了。

  耿東亮坐在了沙發上。他回過頭去,想看一眼角落裡的架子。這刻兒他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之中只有酒鬼的眼睛閃動著光亮,像酒杯上的清冽反光。

  「你為什麼養這些東西?」

  「總得有樣東西陪陪我。」

  「你可以養狗。」

  「我不喜歡狗。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狗,狗全變成了人。狗越來越像人。狗越來越通人性了。狗就是我們自己。」

  「你還可以選擇貓。」

  「我更不喜歡貓。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盯著你,可是鋒利的爪子說過來就過來。這東西又柔媚又兇猛,像女人,養貓還不如結婚呢。」

  「你為什麼非要養這些東西?」

  「它們至樸至素,形式簡單,氣質混沌。」

  耿東亮緘口了,他的視線再一次適應了這間屋子和昏暗。他望著那只木架。昨天夜裡那些河蚌與甲魚陪了他整整一夜,它們將一直陪下去。這些東西並不恐怖,可是人,一想起來耿東亮就覺得自己的軀體內部佈滿了蚯蚓,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

  「沒有所謂的動物,」酒鬼說,「所有的動物都是我們自己,人類使動物成了我們的一個部分、一個側面。」

  第十二章

  尋呼機又響了。它打斷了耿東亮與酒鬼的對話。耿東亮知道又是李總在呼他了。耿東亮不想回李總的電話,然而,不能不回,因為找他的是李總。耿東亮望著尋呼機,自從有了這個破玩意,他的生活就成了李總的一間牢房,李總什麼時候想提他,都可以把他提過來。這真是一件讓人沒法回避的事。耿東亮這麼想著,用一聲歎息打發了自己。

  耿東亮走進錄音棚的時候李總早已站在那兒和舒展說笑了。李總一定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舒展笑得都彎下了腰。舒展一見到耿東亮就止住了笑,很熱情地走上來,喊耿東亮「紅棗」,招呼說:「你來了?」耿東亮不喜歡別人稱他紅棗,耿東亮一聽到「紅棗」,幼稚的一面就顯露出來了,他拉下臉,很不高興地說:「叫我耿東亮,別叫我紅棗。」李建國看在眼裡,卻不說話,走上來,一手搭在耿東亮的肩膀,一手攬過舒展的腰,一臉的含英咀華。李建國說:「紅棗,我們今天來試試聲音,看一看效果。」李建國把「紅棗」兩個字叫得明明白白,耿東亮卻失去了抗爭的勇氣,耿東亮一下子又累下去了。

  說著話門外站著的那個男人便走進來了,大概是公司裡請來的服裝師。他從胯上取下黃色軟塑料米尺,在耿東亮身體的各個部位量下一組阿拉伯數字,飛快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李建國遞過來一張樂譜,是正在走紅的《縴夫的愛》。李建國說:「會唱嗎?」耿東亮說:「會。」李建國拍了拍耿東亮肩,說:「就用這首歌試試,找一找感覺。」耿東亮張開了胳膊,讓服裝師在兩腋底下量胸圍,耿東亮說:「量這麼仔細做什麼?」李建國說:「總得有幾身像樣的行頭,要不你怎麼演紅棗呢?」這時候服裝師卻把手伸到耿東亮的襠下去了,隨後把黃色軟皮尺從襠下抽出來,量他的胯高與大腿。該量的差不多全量了,就差生殖器的長度與直徑了。

  這時候卡拉OK的伴奏帶卻響起來了。一切都事先預備好了,是《縴夫的愛》,耳熟能詳的,耿東亮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發音方式上來,呼吸的深淺以及喉頭的位置,否則一開腔又會跑到美聲上去的。那麼洪亮,那麼正經,那麼通暢,一點普通人的世俗情懷都沒有。耿東亮把喉頭提得很上,儘量讓氣息靠前一些,有效地控制了胸腔、口腔與顱腔的共鳴,用近乎吼叫的方式,總之,用一點兒都不加修飾、一點兒都不做假的發音方式,一開口果真就通俗多了。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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