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當天晚上耿東亮就趕到了家裡。父親正在看電視。父親摁掉香煙,說:「你媽病了,沒吃飯就上床了。」耿東亮進了臥室就從被窩裡頭拉出母親的手,她的手又紅又腫,裂開了許多血口子,指甲裡頭全是油垢。耿東亮拉住母親的手只喊了一聲「媽」。母親便把手收了回去,說:「媽就是幹粗活的命。」童惠嫻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說重了。她側過身來,說:「等你讀完大學,找一個穩當的事業單位,媽就收攤子。媽就盼著你把心思全花在學業上來。」媽的話裡有話,耿東亮聽得出。耿東亮說:「我不會做對不起媽的事情的。」童惠嫻聽完這句話臉上便鬆動了,支起了上身,耿東亮說:「我給媽盛飯去。」童惠嫻摸著兒子的頭,這個小東西說長就長這麼高了,天天盼他長,長大了心裡頭反而難受了。童惠嫻說:「媽知道亮亮會趕回來給媽盛飯。」

  出租車一開到延安路的路口耿東亮就下車了。他跑到母親的身邊,沒頭沒腦地說:「媽,你不用再修車了!」耿東亮把母親拖出去三四米,拉開了口袋,露出了錢紮的烏青脊背,像淺水灘上的鯽魚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東亮滿臉是淚,大聲說:「你再也不用修車了!」童惠嫻望著錢,臉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剛一放亮卻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緊張地說:「哪來的?」耿東亮急不可待地說:「我掙的,是我自己掙的。」童惠嫻仰著臉,用手給兒子擦淚,越擦越髒,越髒越擦。童惠嫻的眼眶就熱了,說:「亮亮。」

  司機跟過來了,很不開心地說:「給車錢。」

  耿東亮弄不明白李建國總經理為什麼要把他帶進小會議室。會議室很小,而那張橢圓形的會議桌就顯得很大了。會議桌的中間留出了一塊橢圓形凹穴,放置了一排蘭草和金橘之類的盆花。李建國總經理走進會議室之後就把門關緊了,示意耿東亮坐。李建國沿著會議桌的弧沿繞了一圈,坐到耿東亮的對面去。李建國放下文件夾,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煙,然後掏打火機。會議室很靜,李建國的一舉一動都伴隨了很清晰的聲響效果。桌面上響起了煙盒的聲音,隨後是打火機的聲音。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特別莊重了。耿東亮咽了一口唾沫,望著李總。而李總也正望著他。

  李建國說:「我們談談。」

  耿東亮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他在回憶。他記不清這些日子到底做錯什麼了。

  李建國打開文件夾。點上香煙。開始說話。他首先談起了唱片市場、唱片市場的前景,以及把握機遇的重要意義。他的談話一開頭就抓住了宏觀形勢的要害,簡明而又透徹。然後,李建國翻開了文件夾的另一面,開始談及耿東亮。他第一次當了耿東亮的面沒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東亮」這個完整的姓名。耿東亮聽著李總的話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而是軀殼,而真正的耿東亮這一刻正生活在李總的談話裡。他分析了耿東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區易於抒情和色調豐富的特徵,他分析了耿東亮的身高、形象氣質、易於被聽眾(即市場)接受的可能性,他談及了新聞炒作、唱片、唱碟、磁帶、肖像權、個人演唱會、聲樂比賽、廣告、投入經費、計劃的步驟。他談得很好。他的談話是一份完整的技術分析與可行性報告。李總又翻過了兩面,他報出了一連串的數據。師範大學音樂系聲樂專業從一九八七年恢復招生開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學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長凳上發生了不正當行為被開除,1名車禍身亡,實際畢業為265人。這265名畢業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歌曲,3人做了行政幹部,7人從事專業演唱,6人出國,14人在大專以上院校從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現已釋放),1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餘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學從事基礎音樂教育,占總數的85.67%。耿東亮無法審核這些數據,然而從李總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確到小數點之後的兩位數。李總合上了文件夾,嚴肅而又負責地指出,正反兩方面的情況是一目了然的。李總說:「我們希望你不要失去機遇。」

  李總的目光是誠懇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愛現在的生活了。」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愛現在的生活了。」

  李建國:「問題是你必須改變。」

  耿東亮聽完了這句話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後來他變得憂慮了。耿東亮小心地說:「你是說,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李建國:「是。」

  耿東亮:「兩年後……不行嗎?」

  李建國:「成名要早,同樣,發財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們不會等你——我們等不起。」

  耿東亮:「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

  李建國:「誰都不可以踩著兩條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碼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麼?」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耿東亮:「……我要是放棄呢?」

  李建國:「你會更痛苦。會有85.67%的可能性。」

  耿東亮:「……不放棄呢?」

  李建國:「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耿東亮:「那我為什麼要選擇?」

  李建國:「每個人對逃避懲罰都懷有僥倖心理。」

  耿東亮:「你利用了這一點……」

  李建國:「我喜歡這一點。」

  耿東亮:「我現在心裡很亂。我心裡太矛盾了。」

  李建國:「這只不過是現代人的現代性。」

  耿東亮:「讓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國:「你什麼時候把退學證明拿來,我們什麼時候簽約。」

  耿東亮:「……這是條件?」

  李建國:「不是。是次序。」

  耿東亮:「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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