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李建國:「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他說,「後天就開學了,你必須決定。我只能提醒你一點,不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但我不會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沉寂了一個暑期的校園又一次燈火輝煌了。同學們都報到了。整個校園呈現出一片熱情喧鬧的景象。耿東亮沒有回到寢室去,他一個人在校園裡遊走,像一個孤魂。而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孤魂,無枝可依。

  耿東亮沒有勇氣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只希望能有一種「第三種」力量來編排自己。然而,沒有第三種力量。耿東亮仰起頭,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們不語。它們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姿態閃閃發光。校園裡有許多樹,開學的前夜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對戀人,他們在吻。他們在吮吸。他們在撫摸。他們的呻吟聲痛苦得要了命。耿東亮在遊走。他舉棋不定。一刻兒是報到占了上風,一刻兒是退學占了上風。它們是兩隻手,在掰手腕。它們全力以赴,各不相讓而又不知疲倦。最終疼痛下來的是耿東亮。他走進了食堂,食堂裡洋溢著一股燠熱的氣味,有一對男女正在黑暗的條凳上拼命。耿東亮剛一坐下來就聽到一種相當詭異的聲音了。耿東亮很自覺,只好離開。他來到圖書館的樓前,玉蘭樹下同樣有那種詭異的聲音。耿東亮連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沒有了。整個夜間耿東亮都在校園裡長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決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國說得不錯,因為我們都貪婪。李建國說得不錯,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李建國說得不錯,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著更關鍵,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點風。風在枝頭,枝頭搖擺不定。耿東亮聞到了自己的口腔裡頭發出了一種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東亮眨了幾下眼睛,眼泡似乎腫起來了,多出了一些懸浮物質。而手背和腳面仿佛也腫起來了,整個身體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縛住了。耿東亮累得厲害。露水打濕了他的頭髮。頭髮貼在了額前,撩人,又煩人。這一刻李建國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親也在酣眠。耿東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靜的校園裡無聲地燃燒,全身上下都有一種病態的洶湧。

  上帝,你為什麼不說話?

  耿東亮躺在了足球場上,他望著天。天空在星星的那邊。

  上帝,你讓每個人都長了兩隻眼睛、兩隻鼻孔、兩隻耳朵、兩隻乳頭、兩隻手、兩隻腳、你為什麼讓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種生存道路、一個活法?你為什麼?

  非此即彼。是老天對人的殘忍處。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時、此刻。未來是不算數的。未來只是一種幻影。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未來。「今天」是這個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後。誘惑是偉大的,誘惑的源頭越來越成為生活的終極了。

  李建國說得對,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

  眼一閉「今天」會變得如此現實。

  天色已微明,耿東亮選擇了這個早晨。

  耿東亮在退學申請交上去一個星期之後被系主任叫到了辦公室。系主任讓人給耿東亮帶去了口信,「讓他來一下。」傳口信的同學就這麼說的,「讓他來一下。」耿東亮進校兩年了,還沒有進過系主任的辦公室呢。耿東亮進門的時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舊報紙。主任的塊頭很大,頭頂謝得厲害,髮際線像英文裡大寫的「M」。主任看見耿東亮進來了,大聲說:「怎麼樣?」耿東亮不知道什麼「怎麼樣」,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系主任側過臉,說:「挺好吧?」耿東亮說:「挺好。」主任「哦」了一聲,把手頭的舊報紙碼好。耿東亮站在桌前,有些擔心。系主任一定會挽留他的,和他講一些大道理,告訴他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多麼的不容易,這是一定的。耿東亮不害怕系主任曉之以理,就擔心系主任動之以情。如果那樣的話,耿東亮說不準就會動搖的。這麼些日子裡頭攢在一起的堅強決心就會被他化解掉了。耿東亮低下了頭,儘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現在的樣子,這一刻他的一雙眼睛一定會是一幅動人的模樣,一隻眼曉之以理,另一隻眼動之以情。過去系裡頭開會的時候系主任全是這樣的。然而系主任沒有。系主任一上來就引用了一句諺語,大聲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你能在外頭有出息,我們當然為你高興。」耿東亮抬起頭,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臉上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並沒有苦口婆心的樣子。系主任說:「你能有機會在外面發展,也不容易,我們為你高興。」系主任站起身,走上來摸了摸耿東亮的腦袋,關照說:「學生處來電話了,讓你去一趟,無非是學籍管理上的事,戶口、團組織關係什麼的,你去一趟。」耿東亮愣在那裡,有幾秒鐘,知道系主任沒有和他長談的意思,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謝,慌忙退出來。仿佛一退遲了就會動搖了他的退學決心似的。

  系主任關好門、插上、拿起了電話。系主任摁下七個阿拉伯數字,耐著性子站在那裡等候。電話後來通了,系主任寒暄了幾句說:「那頭還順利吧?」系主任拿耳機仔細聽了一會兒,說:「你運氣好,名額我是給你定下來了,能否辦成,老兄你八仙過海吧。」

  耿東亮的退學辦理得極為順利,稱得上快刀斬亂麻。星期五的上午他就從學生處的辦公室裡取回了一大堆的證明了,所有的證明上都蓋了公章,鮮紅鮮紅的,仿佛被狗咬了一口,

  圓圓的,留著的牙印,流著血。耿東亮拿著退學證明、戶口關係證明、組織關係證明,一切都如此容易,如此平靜,都有點不像生活了。耿東亮一時便不知道怎麼才好了。事情辦成了,落實了,一股無限茫然的心情反而籠罩住了耿東亮。出於本能,耿東亮走到學校的大門口,站在學校的大門口他的心中便不再是茫然了,而是反悔與後怕,眼淚說上來就上來了,一點準備都沒有,一點預示都沒有。他抬起頭,看學院的大門門樓,辛苦了十幾年才跨進來,跨出去居然是這樣的容易,像羽毛在風中,無聲無息地就飄出來了。耿東亮不敢久留,他走進了一條小巷口,用力整理自己的心情。他忍住了淚水,但傷心卻忍不住。後悔這種東西居然是如此厲害,它長滿了牙,咬住你就不再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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