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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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總經理坐在羅綺女士的身後,他抱著胳膊,很仔細地傾聽每一個聲母與每一個韻母。果真是不錯,耿東亮的吐字與歸音完整而又科學,氣息好、鬆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穩,該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質統一,放得開也收得攏,果真是不錯。這首曲目是李總親自選定的,不算太難,卻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國用胳膊捅了一下羅綺女士,對舞臺上努了努嘴,小聲說:「你看怎麼樣?」 羅綺說:「不錯,小夥子,挺帥。」 李建國說:「那是,小夥子的確挺帥。」 第二天一大早耿東亮就被李建國呼到辦公室裡去了。連續熬夜,使耿東亮的臉上掛上了疲憊的顏色,像過完十五的月亮,出現了虧空。李總的心情不錯。耿東亮進門的時候他正在興致勃勃地看一張八開報紙,耿東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國說:「一顆新星正在冉冉升起。」這話聽上去有點文不對題。李建國把報紙攤到耿東亮的面前,說:「你上報紙了。」耿東亮蒙頭蒙腦接過來,他果真「上」報紙了,正在三版的文藝版面上放聲高歌。旁邊還有行楷體說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東亮的演唱引起了觀眾的極大熱情。」耿東亮望著自己,望著這段文字,又興奮又慚愧,一夜的工夫,他什麼時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觀眾什麼時候對他表示「極大的熱情」了?真是無中生有,真是有為無處無還有,讓人羞愧,卻又讓人振奮。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紅了臉,有些惶恐,說:「怎麼能這樣說,讓同學們看到了怎麼好意思?」 李建國平靜地說:「你不認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們已經承認了。」 李建國拉開抽屜,取出一紮現鈔,丟在了桌面上,李建國用指頭摁住桌面上的一張表格,遞過來:「一萬,是你的,簽個字。」 耿東亮沒有回過神來,極本能地反問說:「什麼?」 李建國說:「你的出場費,一萬。你簽個字。」 耿東亮的腦袋到了這個時候才「轟」地一響,他望著那紮現鈔,百元面值,碼得整整齊齊,油油地發出青光,那麼厚,還紮著銀行的封條呢。他的祖祖輩輩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大筆鉅款,不就是為一個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嗎?耿東亮害怕起來,支吾說:「這怎麼行?弄錯了吧?」李總很鄭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過一遍,說:「你不能和別人比,人家是職業歌星,有號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別人一樣多。」 耿東亮的氣都短了,說:「我不是嫌少,我是說……怎麼能給這麼多。」 「你值這個價,」李總說,他的神態是輕描淡寫的。李總說:「你遠不止這個價。」 耿東亮在下樓的電梯中一直回想著李總的話,「你值這個價。你遠不止這個價。」他的腦子裡就剩了這麼兩句話,別的都空了。耿東亮甚至都記不清是怎麼拿「出場費」的,怎麼簽字的。真的像一場夢。耿東亮用那紮現鈔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不是夢。而電梯恰好在這個時候就落入大廳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滿把滿把的大太陽。不是夢。耿東亮一上街就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太陽正熱,司機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機說:「哪兒?」耿東亮坐在後排,一時回不過神來,反問說:「什麼哪兒?」司機抬了抬紅腫的眼皮,馬馬虎虎地說:「我問你上哪兒?」耿東亮想了想,用那種神經質的腔調說:「瑞金路,延安路與瑞金路的交界處。」 耿東亮對司機說:「快,快快。」但是司機不急,他說:「延安路失火了?」 發現母親修車是一個颳風的日子。初冬的風已經很硬了,都長指甲了。耿東亮騎了自行車陪他的一位女同學串親戚。這位女同學還沒有熟悉這座城市,坐汽車認得路,騎自行車就不行了。女同學的親戚在城北,請耿東亮帶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耿東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學接觸,母親一看到她的二兒子和女生太親密了就會好幾天不吃飯的。這樣的事在高中二年級有過,其實耿東亮什麼都沒有做,連女孩子的手都還沒有來得及碰一下。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就把女同學的信給洗出來了。母親什麼也不說,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皺巴巴地攤在了耿東亮的面前。耿東亮腦袋裡轟的就一下。母親要是打罵和責問就好了,耿東亮就可以說清楚的。可是母親不問,不開口,母親只讓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的樣子給兒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見她的難受。母親再也捨不得對自己的二兒子粗聲大氣的,更不用說碰一根指頭了。在他們的四口之家裡頭有一個小家,只有母親與耿東亮。只有耿東亮和他的母親才能心照不宣的。母親喊耿東亮的哥哥就叫「耿東光」,而耿東亮是「亮亮」,從小就這樣的。小時候吃早飯的時候,耿東光的稀飯碗裡只有稀飯,而亮亮的稀飯裡頭卻有白糖,小時候亮亮睡在母親的懷裡,而耿東光只能睡在另一張床上。耿東光又矮,又粗,愣頭愣腦,「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紅有白,一副女兒態,真是人見人愛。小時候母親洗衣服的時候總要喊一聲:「亮亮,送個嘴來。」送個嘴來就是「親一下媽」。母親的雙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會抱住母親的脖子,左邊親一下,右邊又親一下。亮亮還會把鼻子伸到母親的頭髮裡去,像一條小狗一樣四處聞,說:「媽媽的頭髮真香呀。」而耿東光就聞不到母親的頭髮。母親給耿東光洗澡的時候能聽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給亮亮洗澡的時候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母與子會長時間地對視在一起,四隻黑眼珠子總是望著的,母親會疲憊而又滿足地微笑,說:「還喊媽媽啦?」說:「還喜不喜歡媽媽啦?」說:「長大了還要不要媽媽啦?」亮亮答應一下母親就親一下,每次都是這樣的。都是這幾句話、這幾個動作。但是沒完沒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所以童惠嫻不能讓二兒子受一點兒委屈,而耿東亮不能看到母親有一點兒難受。所以耿東亮當了母親的面燒掉皺巴巴的「初戀」,說:「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嫻摸了摸亮亮的頭,說:「媽沒有怪你。」 而母親修車子就是讓耿東亮看見了,而耿東亮和女同學「有說有笑」的樣子就是讓母親撞上了。 童惠嫻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風裡,用扳手擰一隻螺絲。車主正在往飛輪上加油,童惠嫻取過了油槍。往鏈條上頭打了幾滴機油,關照車主說:「幹飛輪,油鏈子。飛輪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潤滑。」這麼說著話童惠嫻卻看見自己的二兒子迎面騎過來了,離自行車只剩下七八米遠,一個姑娘正在和他說笑。童惠嫻想避過去,但她的兒子已經看見她了。兒子的目光正沿著車子的慣性勻速而又快捷地逼近過來。他的臉色在七八米之外說青就青掉了。女同學刹下車,說:「打個氣吧。」女同學架好車,從梧桐樹根旁取過氣筒,童惠嫻卻接過去了。耿東亮目睹了母親彎著腰的用力過程。冬天的風沿著打氣筒的壓力一陣又一陣刺進耿東亮的胸口,耿東亮走上去,想搶過氣筒,卻被女同學攔住了。女同學笑著說:「你看看你還是個幹粗活的人。」女同學說話的時候摸了摸口袋,對耿東亮說:「你有零錢嗎?」童惠嫻搶過話說:「不收錢。」旁邊賣報紙的女人卻開口了:「一個胎一毛。」耿東亮掏出一塊硬幣放在三輪車的老虎鉗上,掉過頭就跨上自行車,一發力,車子和人卻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學走上前去,說:「傷著沒有?你傷著沒有?」耿東亮的眼眶裡早就含了淚了,大聲說:「你有沒完沒完?」女同學不知道耿東亮為什麼發脾氣,內疚地說:「都是我不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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